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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迹】
作者:jellyra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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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近二十年的屠户生涯中,胡老板几乎头一次感到如此紧张。
此时正是冬日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伙计们照例起床、照例收拾肉铺、照例将客人定下的肥猪从圈里拽出来,眼看就要照例宰杀。
可没有一个人能料到,那肥猪竟忽然用它那又粗又笨的蹄子挣开了捆绳、一头撞倒了按住他的三个大伙计,紧接着便像箭一样窜了出去,把铺子里的七八个肉案撞得东倒西歪。
而到现在,胡老板指挥着二十多个伙计、拼尽了整整一个时辰,却硬是没能拦住这大黑猪。
围攻这头猪的伙计,倒有不少肿了脸、青了鼻、崴了脚、折了腰。而猪不仅毫发无损,甚至还依然不知疲倦地在胡老板的肉铺里窜来窜去。
“都是干什么吃的?”胡老板终于忍无可忍,不禁大吼一声。
然而这一吼却完全起了反作用,不仅把抓住的伙计吓了一愣,更是引起那头畜牲的注意。在和众人周旋了如此之久后,肥猪好像终于明白了那发号施令、想取自己性命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何人,转眼间便抬起后腿踢翻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伙计,接着双目死瞪着怒不可遏的胡老板,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四条腿一撒,便直挺挺冲着胡老板撞来。
“胡老板,快躲开!”众人大惊失色,连连向胡老板呼叫道。
出人意料的是,胡老板反而笑了。
“好!好!好!”他顺手抄起一旁的尖刀,朝着那畜牲比划着,“来啊,老子杀了十年的狗、二十年的猪,还能在你这死畜牲身上吃亏不成!今天你有种就撞死老子试试!”
肥猪丝毫没被胡老板的气势吓住,反而奔得越发快了。四周东倒西歪的伙计无不屏住了呼吸,静待下一个瞬间这场人与猪的拼搏决出的胜负。
忽然,一个白色的人影从房顶上垂直落下,正砸到那头肥猪的背上,将它死死压住。那猪挣扎着四条大肥腿还想再站起来,却见身上那人右手紧握尖刀、直插入肥猪脖子,左手则同时将一只木盆递到肥猪身下,接住了正从脖子处迸涌出的鲜血。
肥猪用沙哑的声音低吼了一会,直到木盆几乎被血填满,才终于不再动了。 “好!好!”围观众人不管是站着的、倒着的、坐着的、趴着的、跪着的,无不拍手叫好。胡老板抬起手,也正要叫好,却发现四肢早已软了,整个人瘫在地上,尖刀落在一边,叮叮当当直响。
“都他妈别管我,”他制止住正要抬他起身的伙计,“都给我去料理这狗日的死猪……听好了,这死肥猪身上,不管肥的瘦的、里的外的、肉的骨头的,通通给我剁成臊子!记住了,照着碎尸万段的剁!”
“啊?是……是……”伙计应了几声,转身要走。
“别走!”胡老板忽然想起什么,赶忙又将对方拉住,“他妈的差点忘了,这猪是夏夫人订下的……算了算了,全当这畜牲走运……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还是照例切成两扇送去就是。”
“好的……还是叫马七去送吗?”
“废话,夏夫人家的猪,除了他还有谁去送?”——马七,别在那傻站着了,今早已经耽误太久了,夏夫人说今日要祭祖,催得紧,你抓紧些把那头猪料理了送过去!”
那刚刚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一刀宰掉那肥猪的年轻人便是“马七”。 他是这肉铺里公认刀工最好的伙计,然而他的模样却实在不像个杀猪的屠夫——他的身材太过瘦长,而他的皮肤又太过苍白。而此时还温热的猪血覆在他的右手上,看起来更是透着一丝诡异。
在胡老板叫他之前,他整个人便一直在原地站立不动,既没有洗手,也没有去帮其他人一起去收拾那头死猪,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仿佛这一早上的闹剧都和他毫无干系——这冷酷无情的神色,配上他那苍白无血的面容,即使是日日见血、高大粗壮的老屠户,都难免要畏惧他几分。
“一会你叫上钱丰,把猪肉抬去夏夫人家。今天下午你就留在那帮忙,务必把夫人伺候好,知道了吗?”
“嗯。”马七轻轻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
“夏夫人”名叫夏瑾。她并非夫人,而只是一个尚未出嫁的二十岁老姑娘而已。
镇上的大多数人,只知道她是许多年前与家人带着一笔巨款搬到这里来——而那时的龙升镇还不叫龙升镇,仅仅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而已。然而没人料到,在先帝南征的那一年,竟有人在此地发现了真龙腾空,并将龙鳞献给了先帝。于是随着一道诏书下达,这里从此成为了大名鼎鼎的“龙升镇”,无数的达官贵人、富商豪强纷纷聚集到此——而那时,在龙升镇即将成为方圆数百里最繁华的城镇以前,夏瑾的父亲已经购下了龙升镇近三分之一的地产,宛如一场泼天的富贵都浇在了一个人的碗里。
但天有不测风云。她的母亲早早去世,而父亲又在几年前独自离开、从此下落不明,只留下当时尚小的夏瑾和她更小的弟弟。然而,夏家并未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分崩离析,家中的生意反而在这个少女的努力下硬是支撑了起来,如今夏瑾依然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尽管她至今仍未出嫁,但镇上的人对她的称呼,已逐渐成了“夏夫人”。
夏夫人既美丽又多金,自然不会缺少向她提亲的人。但夏夫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回绝这样的人。
据说,曾有哪家不开眼的纨绔小子,竟自仗权势企图用强硬手段逼迫夏夫人就范——而事情的代价,便是他在夏府留下了两根手指。
此后还有传言说,那纨绔小子还带人去夏府企图报复,却被人看见一个个从夏府的墙后扔了出来——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招惹夏夫人。
马七是半年前才认识夏夫人的。那天正是夏夫人的生日,镇上近乎一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赴宴。
那时马七像今天一样,将两扇新鲜的猪肉送到夏府,顺便在厨房打下手——毕竟胡老板的肉铺也早已算是夏家的产业。而那天,夏夫人的厨子一时疏忽,竟被火炉烧伤了手。因此,在夏夫人的逼迫下,马七便被迫承担起主厨的工作。 “没关系的,你端出来什么,他们就得吃什么。反正我本就没打算请他们来。”
然而,马七的厨艺却出人意料的不错,尤其炖的排骨汤让夏夫人本人都赞不绝口。也正因如此,夏夫人似乎对马七颇为青睐,叫胡老板将他的工钱涨了一倍。此后胡老板每次送交夏夫人的猪肉,便也都指定由马七送去。
这一天是夏家祭祖的日子,但夏府却显得格外冷清。毕竟夏家除了夏瑾与她的弟弟,也再无什么亲戚,而且夏夫人的节俭远比她的财富更为人熟知,即使家财万贯,但她的屋子却并不大,而且布置极其清素,家中的仆人也并不多。用夏夫人自己的话说:“她不需要多少人去伺候她,而到了重大的日子,若是人手不足,便找些店铺的伙计临时来府上帮忙便是。”
当这天马七和钱丰将猪肉抬进夏府时,看见的依然是一张冰冷的面孔——据说夏瑾已经好多年不曾笑过,无论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总是一副无悲无喜的表情,仿佛世上早已经没有什么能激起她情绪的东西。
她的身上也只是穿着件普通的素裙,并无任何金玉绮绣的妆点,甚至并不比身旁的丫鬟穿得更好。但她那高傲出尘的气质,已足以让人第一眼就能注意到她、让即使并不认识她的人,也能一眼就知道她就是夏夫人。
而此时,她也正摆着和平日毫无二致的冷漠神情,指挥着家中的下人做事。当她看见马七和钱丰将猪肉运来时,只是轻轻点头,做了个手势指示他们将肉搬去厨房,便再也没看他们第二眼。
“嘿,七哥,”二人将猪肉卸下后,钱丰忽然向马七搭起话,“夏夫人可真漂亮啊!”
“那又怎么了?”马七皱了皱眉。
“夏夫人还这么有钱……听说夏夫人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钱丰只是自顾自说话。
“你有话直说。”
“那我直说吧……兄弟最近急缺钱用,我听大家说,夏夫人挺信得过你,要是你出面找夏夫人帮我借些钱,应该不算难吧?”
“抱歉,这种事我帮不了忙。”
马七一口回绝了他,不等对方继续纠缠,转头就走。
“诶……别这么急着走啊……实在不行,你带我去和夏夫人说两句话、混个脸熟也好……”
马七没有理会他。
当二人回到肉铺交差时,胡老板正摊开着四肢躺在树荫下午睡。马七见他睡得正香,便没有叫醒他,正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胡老板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来了,真的来了!”
只见胡老板猛地坐起身,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大笑,一边嚎叫。四下众人无不大吃一惊,就连猪栏里的两头猪崽都被吓得蹦了三尺高,差点从围栏里蹦出来。
“胡老板!胡老板!您冷静点。”马七上前猛地摇晃着胡老板的肩膀——后者看上去就像是疯了。
“行了行了!”胡老板收起笑声,“我好着呢,老子还没那么容易发疯——你们几个,都别忙了,过来听着!”
“发生什么了?”大家围了上来。
“你们知不知道,我刚刚做了个什么梦?”胡老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梦见什么了?”钱丰笑道,“梦见咱们的老母猪长了一万斤?”
“呵,没有出息,你也就是个杀猪的命!”胡老板冲他摆了摆手,“告诉你们吧,老子刚刚梦见龙了!”
“龙?”
“对,是真龙!老子梦见一条龙,就从天上飞下来、就落在这猪圈里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
“他妈的,你是傻子吗?别忘了我们镇为什么是龙升镇——当年先帝就是在咱们这这里见到的真龙。现在十几年过去了,真龙又出现了,你们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事吗?”
胡老板讲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可是大家依然听得一头雾水。
“你们想想,要是咱们率先找到这真龙报给皇上,那岂不就是天大的富贵落在我们头上?可别说老子小气,等皇上的赏赐发下来,你们一个个都有份……” “胡老板,”马七打断了他的话茬,“但说来说去,这也只是您自己梦到的而已,本就做不得数。再说,这世上本就没什么龙……”
“小七,这你就不懂了!你想想,如果皇上要到龙升镇来,那咱们提前几个月只怕就收到消息了,到时候莫说是县令,这整片江南的刺史、太守都得挨个跑到城门口站好了接驾。真龙不也是这个道理?平日见首不见尾,大家都看不着,但要来的时候,那一定不会是突然驾到,一定会事先知会你一声,好让你做足了准备再见它。现在我梦到了一条龙,这就是预先知会的意思,用不了多久,真龙的真身就会现身——你们只管看着,老子的判断错不了!”
于是谁都没有再说话了。大家都清楚,胡老板的兴致一上来,谁也拦不住他。 “行了行了,今天别的事先不要做了,后面要杀的猪也晚几天杀,都赶紧把地方清扫清扫,咱不能拿脏地方接待真龙——马七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众人散去,只有马七留下。
“胡老板,还有什么事?”
“小七……你在我这干了多久了?两年?”
“一年多些,并不久。”
“嗯……时间我不太记得了,但我记得,你今天早上杀的,正好是你在这杀的第一百头猪!”
“是吗?”
“人的事我会搞错,猪的事绝对不会。我数的很清楚,正正好好,一百头!” “所以……?”
“我们马上就要看见真龙了,这可是天大的祥瑞。你现在浑身上下却沾着一百头猪的杀气,这是不是挺不合适的?”
“或许吧。”马七随口应道。
“而且听大伙说,你既没娶老婆,平时也没去过窑子,一年多时间,你都没碰过女人?”
“是。这很重要吗?”
“哎哟,这事可太大了!”胡老板一拍脑袋,“若不是我及时问起,那可就真的没法收拾了——干这种开刀见血的活,怎么能不找女人?不找女人,你身上这血气得怎么消?你现在身上沾着整整一百头猪的血气,这么重的血气不消,真龙怎么敢来?”
“但是……”
“别说了别说了,这是五两银子,”胡老板将钱塞在马七怀里,“听我的话,别误了大事,今晚你就去洗洗血气。别去找路边的便宜婊子,去镇上最好的凤凰楼,选个新进的、年轻的姑娘——年纪大的压不住这么大的血气——就在那叫她陪你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再回来。记住了,这钱是专门给你找女人用的,你要是不去,别怪老子跟你发脾气!”
有龙的地方自然会有凤凰,有龙升镇自然就有凤凰楼。
凤凰楼并没有太多的特色,只不过是它的酒、它的菜、它的女人都比别的地方贵得多,因此在这里的客人也要比别的地方贵得多。
但马七却很穷。
他脱掉了今早杀猪时穿的衣服,换了一件准备明天杀猪穿的衣服,又在外面去披上一件破棉袄。
若换做以前,马七早已被凤凰楼的打手扫地出门。但就在不久前,曾有一位地位不低的少爷故意打扮成一副穷酸模样大摇大摆闯了进来,在被老鸨责辱一番后,便趾高气昂地亮明了身份,并将一把金子随手撒在地上,洋洋得意地骂尽整个凤凰楼“狗眼看人低”,最后潇洒离去。
而自那以后的一段时间,便涌出了不少争相效仿以为乐的富家子,使得凤凰楼不得不对那些看起来穷酸却能拿的出钱的客人也大开方便之门。
因此,当马七走进凤凰楼时,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模样而将他拒之门外。当老鸨接待马七时,就好像在接待太守家的公子似的。
正当马七要说出自己的要求时,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回头看时,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但老鸨显然比他认得更快,未等马七说话,便已开口招呼道:“这不是夏少爷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不用你管……”那人呵斥了一句,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便往门外冲了出去。
“呸,败家的烂货,”老鸨骂了一声,“喝成这个样子,路都走不稳,可别死路上了。”
“那人看着眼熟。”马七道。
“呵,夏谦夏少爷,夏夫人的亲弟弟,”老鸨笑道,“龙升镇还有谁能比他更出息呢?祭祖的日子还不忘来光顾凤凰楼的生意,可还有这等心善又孝顺的人么?”
马七看着夏谦的背影,默然无语。
“罢了罢了,客官看着像是个本分的人,就给您介绍个新来的姑娘如何?” “嗯。”
五两银子在凤凰楼虽不足以大出风头,但让马七体面地玩一晚上倒已足够。 老鸨为他推荐的姑娘的确就像他要求的那样,很年轻,也很漂亮。
她站在马七面前显然有些局促不安:眼神飘忽,紧咬嘴唇,两手捏着衣角。显然,这是刚来的新姑娘接客时才会有的模样。
然而,她在目光飘香马七时露出的一丝狡黠却逃不过马七的注意。马七看得很清楚:她远比表面上看上去更加成熟,她很懂如何假装出一副清纯怕羞的模样来引起男人的怜爱与欲望。
在马七来之前,她已经接触过多少男人了呢?”手指是不够数的,或许需要算盘。”
马七的判断没有错,下一刻,当她注意到马七没有对她产生一个普通男人本该有的反应时,她的眼神中已经出现了再明显不过的轻蔑与失望。
“你本没必要这么装模作样的,”马七冷冷道,“脱掉衣服,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他看见面前的姑娘顿时整个人松懈下来,方才表现出的娇羞与紧张彻底一扫而空。
在得到明确的指令后,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说。
她脱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接着又很快脱掉了马七的。
不过,有一点她显然想错了。马七或许不解风情,但并非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这一点在她亲吻马七下体的那一刻她才明白。
渐渐的,她骑在了马七的身上,引导着马七的手握住了她的双乳,又引导着她自己的私处含住马七已经立起的肉根——这时的她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两张嘴对于马七而言,都实在有些太紧……
五两银子买下的欢乐实在过得很快。
她很熟练地在马七即将喷薄之前,让他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任凭他的精液撒在了自己的肚子和胸口。她用手帕轻轻将客人和自己身上的痕迹擦去。
马七感到很疲惫,而身旁的姑娘比他更疲惫,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做出一副无比兴奋的模样。
“客官,奴家的服侍,你可还满意?”她的声音很甜,也很媚,与刚开始时那柔弱颤抖的声音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个人。
马七没有回答。
于是她也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躺在马七旁边。
“到天亮之前,奴家一直都是你的。客官现在不妨休息一会,若是之后还意犹未尽,随时可以继续玩弄奴家……”她趴在马七耳边勾引道。
“你……”
“嗯?客官有话要问?”
“你在这做了多久了?”马七问道。
“不久,还没有接过几个客人。”
——很显然,所有的妓女都会这么说。
“你今年几岁了?”
“客官喜欢我是几岁,我就可以是几岁。”
——很显然,所有的妓女同样都会这么说。
马七忽然觉得,这世上若有比和妓女上床更无趣的事,便是和妓女聊天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见马七没有再回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未来的日子总还长着。现在奴家的价位还太低,但若是客官常来捧场,将来奴家升到二楼、或是三楼,亦或甚至是做了花魁,一定会加倍报答客官的。”
凤凰楼的妓女,依照价位的不同,居住的房间自然也不同。身份越贵、越受欢迎、挣钱最多的妓女,住的楼层便越高。
曾有最贫苦的流浪女在凤凰楼一朝成为花魁、登上枝头作凤凰;而凤凰也终有一日因年老色衰又跌落谷底、无人问津。新来老去、年复一年——马七几乎已经能看见身旁这女孩注定的一生。
但无论如何,他绝不可能成为的回头客了。
第二日,马七早早便起身了。
尽管屋内的炭火还十分温暖,昨晚的姑娘还在赤条条地在柔软的红色被褥里熟睡着,但马七没有任何继续待下去的性质。
和一个陌生女孩的亲近,并没有让他感到多么美妙。他只觉得疲倦。 他尽量不惊醒对方。他知道,当她醒来时,一定会做出一副依依不舍、极力挽留的模样——马七实在不想看到她那样的表情。
清晨的寒风冷得刺骨,但马七毫不在意。当他赶回肉铺的时候,甚至就连看门的伙计徐安都还没有清醒过来。
“马七,胡老板难得送你去享受,你回得这么早干嘛?”对方揉着眼睛、打着哆嗦、呼着白汽给马七开门,止不住地抱怨。
“抱歉,但我睡不惯那里的床。”
“呵,天生穷命。可没办法,除非真有龙飞到猪圈里来,否则咱们都是注定杀一辈子猪的穷鬼……”
“等等,”马七忽然打断他,“你听见了吗?是什么在响?”
二人静下来。北风在耳边呼啸,吹动着树上已不多的残叶——但显然这不是刚刚马七所说的声音。
这一次徐安也听得很清楚,他们左手边的那栋猪舍正在发出“咚咚”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就像是要将屋子撞垮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平时猪会这样闹吗?”
“哎呀,”徐安喊了一声,“该不会是那头要下崽的老母猪难产了?幸好你今早把我叫起来……快快快,跟我过去看看。”
两人推开猪舍的大门,却见满屋十几头的大黑猪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正在四散奔逃。
而就在这群猪中间,有一个奇怪的活物格外显眼:它只是那样安静地睡在猪舍的中央,对身旁那群闹哄哄的肥猪毫不在意,宛如这偌大的猪舍早已是它的地盘。
谁也没法形容那是什么,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牲畜的模样与之相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至少和旁边的猪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那绝不是一头普通的老母猪可以生下来的东西。
当马七还在沉默地打量着那活物时,身旁的徐安早已张大了嘴,用他这辈子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激动地吼了起来:“胡老板!是龙!是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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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七,小七!”徐安兴奋得用胳膊肘在马七身上来回蹭着,“你看见了没有?那东西……那是不是胡老板说的龙?”
马七却意外地沉默了——徐安的兴奋丝毫没有感染到他。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的情绪,眼睛只是凝视着那猪群围着的奇怪的活物,仿佛要把那活物的五脏六腑都要从肚腹里盯出来似的。
“嘿,你说句话啊?你再不说话,我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你看见那玩意没有?”
“看见了,”马七回头瞥了他一眼,接着又看向了那被称为“龙”的东西,“你说的是那个?”
“对对对!我没有发疯吧?它真的就在那!这东西就是真龙,不会有错!跟画上的一模一样!”
“不,”马七说道,“那只是一头猪而已……你知道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龙……那只是一头猪,只不过……长相奇怪了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这人就是这么没意思!算了算了,它是什么东西轮不到我跟你争。我去叫胡老板来,你在这盯紧了,千万别让这它跑了,也别让旁边的猪碰到它!咱们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说不定全在这小东西身上了!”
四周的肥猪在互相叫唤着,不知是不是和一旁的两人一样,也在争论着那小东西到底是何物。
徐安转身便要去叫人,突然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咆哮,差点吓得他跌了一跤。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哈哈哈哈哈!”胡老板人还未到,笑声已到。 平日里每当这笑声响起时,这猪舍中便必然要有一分子被拉出去砍头剖腹——这是连猪都已知晓的规律。因此方才还像是在热闹讨论的猪群顿时被这声音吓得四散奔逃,猪舍里乱作一团,晕头转向的肥猪在那不知名的小东西周围踩来踩去,试图找个隐蔽之处把自己埋没起来。
“小七!别傻站着了,赶紧把它抱过来!要是让它被踩到就全完了!” 徐安的话音未落,马七已窜了出去。他只跨出了三步,而每一步却恰好踩在了猪与猪之间的缝隙。几乎在猪群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动静之前,他已将那怪异的活物抓起夹在腰间,接着一跃而出,跳出了乱糟糟的猪肉堆。
“好险好险,”徐安松了一口气,“快到手的黄金万两差点掉进粪坑里。” “嘿,你们知不知道,老子昨晚又梦到龙了!”门外胡老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显然他一大早已把伙计全叫了起来,正在和他们吹嘘自己的梦,“还是那条龙,胡子粗得跟铁链一样,浑身上下的鳞片亮得跟黄金似的,身体有十几丈长,就那样从云里面掉下来,就落到我的猪圈里面去了!你们信不信,一会把门一开,咱们就能亲眼看到真龙了!”
“是是是……胡老板您说的都对……”有人打着哈欠敷衍着他。
“可别说老子吹牛,你看这……”
正说到这里,胡老板带着刚被叫起床的伙计已走到了猪舍门口。在这一刻,胡老板、还有他身旁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马七的双手正捧着刚刚从猪群中抢救出的、被徐安称为“龙”的东西。
这一刻,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听见马七一个人的呼吸声。
胡老板的手在颤抖,他的腿在颤抖,他脸上的胡子也在颤抖。
“我……我没有疯吧?”他慢慢向着马七的方向跨了一步,低声道。 徐安笑了笑,忙上前搭话,“胡老板,您看……”
“别说话!”胡老板冲他大吼一声,打断了他正要放的马屁,“这……这……这……”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胡老板,而胡老板仍在看着马七怀里的小东西——那小东西显然没有十几丈长,也没有铁链一样的胡须,更没有黄金一样的鳞片,可以说跟胡老板梦中的龙毫不相像。
“没错!”胡老板一拍脑袋,“就是它!跟我梦见的一模一样!错不了,这个就是我在等的真龙!”
他完全没有管愣在原地的马七,便直接伸手把他的龙一把夺过,死死抱在怀里。那东西嚎叫了一声——显然,这并不是猪叫声——便令胡老板愈发喜出望外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胡老板爆发出又一阵狂笑。他笑着、叫着,搂着怀里的小龙手舞足蹈,像是永远都不会停下来。四周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方才的喜悦转眼之间被胡老板这异常的模样吓没了。
“我找到龙了!我找到龙了!老子没有吹牛,都看见了吗?哈哈哈哈,老子要发大财了!”
“胡老板,冷静点!那不是什么龙……”沉默许久的马七终于开口道,“那……那只是一头猪而已……”
但胡老板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肥胖的身躯搂着那只娇小的龙,转身就跑。众人急追,竟追不上。
只见胡老板像箭一样窜了出去,一下子把铺子里的七八个肉案撞得东倒西歪。徐安和其他三个伙计试图阻拦,倒被那庞大的身躯接连撞成个倒栽葱。两个机灵的偷偷绕到胡老板身后打算制住对方,却被胡老板两腿踢翻,倒在地上折了腰。 转眼之间,大笑不止的胡老板已打翻了近十个伙计,将肉铺闹得猪狗不宁。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道白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照着胡老板的脸抡起一章——这一次胡老板终于没能躲开,只听得“啪”的一声,又听得“咚”的一声,眼看着胡老板仰面倒下去,把手里的小龙撒了十丈远,这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马七的手掌还未来得及放下,其他人早已抢上前将胡老板拖回屋内。 约莫躺了两个时辰,胡老板才辗转醒来。
“……刚刚出了什么事?”他睁开眼,缓缓道,“我刚刚梦见一条龙,就被我抱在怀里……是在……”
“嗯,对对对,刚刚您又做了个梦。”一旁的人连忙赔笑道。
“哦,又是做梦……做你妈的梦!”胡老板猛一起身,“哪有他妈的这种梦?当老子是猪啊,这么好诓的?”
胡老板反应过来,自是又劈头盖脸把众人大骂一通,将平生所知的有关牲畜的所有词语一股脑地用了出来。众人又听他骂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眼看着消了气。 “唉,算了算了,”胡老板摆了摆手,“也算是老子的错,第一次见到真龙,一时没把持住,发了半天疯。现在老子清醒了,把那条龙拿过来吧,让老子再看看。”
看胡老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大家总算放下心来。但下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刚才的情形实在太乱,竟没人察觉到那条龙被扔到哪里去了?
“你……你们……”胡老板指了指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还不他妈的赶紧去找!”
于是,十几个人又闹哄哄地跑回外面。肉铺经历了昨日那场黑猪之乱后,如今又被胡老板再度搅得东倒西歪,不是猪头压着大肠,便是刀尖立着砧板。大伙好不容易将方才被胡老板撞翻的东西依次扶正。可是,四处都清理查探了一番,竟完全没有看见那小东西的踪迹。
“龙呢?龙呢?老子的龙呢?”
坐立不安的胡老板也自行加入了搜找的队伍。但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龙……龙没了?”胡老板的语气里竟已带着哭腔。在他听到众人一声又一声“没有”的答复后,身上力气像是已被渐渐抽走,整个人终于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而此时,大家已经不知道该再和他说些什么。
“出什么事了?”大门外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大清早这样哭,家里谁出事了?”
众人看时,却见是个捕快,有几个忙上前赔笑,有几个遮住脸便躲,剩下的几个早被这一早上的变故闹得头昏脑胀、愣在原地,都不知是该先跟谁说话。 “没什么事,”马七上前和捕快说道,“只是……少了一头猪……” “胡老板少说杀了二十年的猪,少了一头猪能哭成这样?”捕快笑道,“罢了,不说废话了,我问你,你们这近期可有什么人突然失踪的吗?”
“失踪?谁失踪了?”捕快这话顿时让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今早在护城河里发现一具男尸,像是顺着城里的阴沟漂出去的,现在还没辨出身份。县令大人正让我们挨家挨户来问,若近来有什么认识的人失踪的,赶快去衙门认尸。”
“失踪?”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要是没人失踪那就最好……不过这龙升镇本就是商贾云集之地,倘若死的是外地客商,要查起来可就更麻烦了……告辞!”
送走了捕快,众人又回看向还在号啕大哭的胡老板——这情形,仿佛那死掉的人就是胡老板的亲生父亲似的。
“嘿,小七,都说你是这最有本事的人,这胡老板哭下去也不是个事,你赶快想想怎么办吧。”徐安偷偷用手指捅了捅马七。
“我只是个杀猪的,”马七冷冷道,“我能怎么办?”
“你肯定能把那条龙找回来对吧?你想想早上的时候……”
“哇呀!”
徐安刚说到一半,忽然人群之中传出一声炸雷似的大喊——这喊声却不是胡老板的。
“你他妈瞎吼个什么?”
“不是,你们发现没有?”那发出大喊的伙计颤抖地说道,“这一个早上,我们是不是都没看见过钱丰?”
众人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互相辨认了彼此的脸后,众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大呼小叫起来。
“钱丰……真的不在这?”
“该不会那个男尸……”
“昨晚你们谁最后看见他的?谁知道他出门去哪了?”
“徐安,昨晚是你负责锁上大门的,你……”
“行了!都他妈闭嘴!”
一声断喝打断了众人的讨论。
胡老板缓缓站起来,从众人面前走过。
“都别吵了,”胡老板显然累了,在最后一次大喝后,已再也无力发出响亮的声音,此刻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哀求,“保险起见……小七你去衙门看看吧……看看那死的人是不是他……如果是的话,就去临街给他买副棺材;不是的话,就再慢慢找……”
“那胡老板,那条龙……”徐安在胡老板耳边低声问道。
“去你妈的,要是人都没了,还找什么龙……”胡老板叹了一口气,吸了一下鼻涕,抽泣了两声,“呜呜……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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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即使是在寒冬,正午时分也是难得的温暖时候,也是冬季的一天当中人们心中最舒适的时候。
不过,在正午时分去看死人,显然就不是什么舒适的事了。
而更令马七不舒适的,是饿着肚子、还要排着队等着看死人。
在衙门的停尸房外,来认尸的陆续不断进出,每个人出来时都挂着不一样的表情,或欣慰、或担忧、或大喜、或失望——显然那具尸体并不是他们所认识的亲朋或债主。
等轮到马七时,他的肚子已经在敲鸣冤鼓。
“进来吧……”差役偷偷打了个呵欠,朝着马七挥了挥手。
进到里间,马七首先看见的,并不是他要找的死人,而是一个大活人——正如字面意义一般,那是马七生平见过的最高大的活人——他一言不发,静坐在角落的一张竹椅上,却几乎和站着的马七一样高,原本一件应是极宽大的袍子,穿在他的身上却是紧绷着。
他宽阔的身躯几乎完全挡住了站在他身后的老县令——那个平日趾高气昂的老县令,此刻几乎比小吏还要低三下四,站在那巨汉身边时,竟始终佝偻着腰、满脸赔笑。
“大人,”当马七进来时,老县令正对着那巨汉说道,“已经中午了,不如先到外面吃过饭,下午再继续如何?”
“不必。你若是饿了,就叫人把饭送到这里来吃。”那巨汉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上握着的金刀。
“那……那就不必了……下官还忍得住。”县令冲着马七身旁的差役使了个眼色,后者便领着马七走到停尸板前。
“好好看看,是你认识的人吗?”
马七揭开盖在尸体上的麻布,看见了死者的模样。
这是一具普通的男尸,或许是在水中浸泡了一夜的缘故,皮肤已变得无比苍白,脸部也显得有些肿大,面上有几道疤痕,从外表上看约四十多岁年纪。他的双眼仍然大张着,眼睛中还留有血丝,显然是突遭横祸、死不瞑目。他的胸口处有着一道贯穿的伤口,马七看得出,这是用利刃从背后一击刺入所造成的致命伤,而如此干净利落的一击,显然表明死者在死前完全没有防备甚至察觉到到背后的凶手。
“怎么样,是你认识的人吗?”那巨汉盯着他问道。
“不,”马七摇摇头,“他不是我认识的人。”
“嗯……”
马七正要告辞,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嘿,我在这排了一个时辰了,你凭什么抢我前面?”
“就是啊!大家现在都着急,凭什么你要先进去?”
“要不要脸?”
听见门外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那差役连忙跑出门去。紧接着,马七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排队的乡亲,每人二两银子,让我先进,可以吗?”
“哎呀,可真是大好人哪!您请,您请!”
“没事,我们能再等一会的。”
“您好好认认,若是您家的人,要搬回去,叫俺帮忙就行,哈哈哈……” 下一刻,满脸无奈的差役领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不是别人,正是夏夫人。
面容看起来比昨天憔悴了许多,双眼都有些红肿,像是整晚未能入眠,簪子歪歪扭扭地插在头上,凌乱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
她抖了抖狐裘上的冰花,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已快步移到了那尸体旁边,瞪大双眼对着尸体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叹了口气,在额上擦了一把汗。 “还好,不是……”夏夫人轻轻说着,便要离开。
“且慢,你是夏夫人?”那巨汉问道。
夏夫人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县令便已抢着回答道:“是,她就是夏夫人。”
“久闻大名,久闻大名,”那巨汉笑了笑,“听说夏家是龙升镇第一豪门——不知夏夫人家中是有何人失踪了么?”
“是……”夏夫人回应道,“不过是家里传菜的小厮,从昨天便寻不见人,又听官差说发生命案,便来衙门看看。如今死的不是他,想来应是在哪个赌场输了钱被人扣下,我再派人去找找就是,大人不必担忧。”
“哦,原来如此,”巨汉摸了摸金刀的刀鞘,“但家奴亦是人命,若是没事便再好不过,若是夏夫人过几日还寻不着,可千万要及时报官啊。”
“这是自然。”
差役将二人一起送了出去,便又传唤下一个人。
出了衙门,天上却不知何时已飘起些雪花。夏夫人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却没有走,只是静静靠在墙檐下,若有所思。
马七在旁边看了看她惆怅的脸,本想上前问些什么,但冷风吹进他的破棉衣,让他打了个哆嗦,便还是摇了摇头,径自离开了。
“你等一等!”
夏夫人竟突然从背后叫住他。
“我?”马七回过头,“夏夫人想问我什么吗?”
“你有没有见……”夏夫人正欲开口,却没能说下去。她看了看马七,又皱起眉头,垂下眼眸,“算了,没什么……你走吧。”
她又叹息了一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脸上的愁容像是又添了几分。 “夏夫人……”马七终于还是对她说道,“我猜,您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见过夏谦?”
“你——”夏瑾吃了一惊,抬起头时,看见的是一张比她自己还要惆怅与纠结的面孔。
“那我问问你,”夏瑾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昨天晚上你见过我弟弟吗?”
“见过。”
“在哪?什么时候?他当时在做什么?”
马七说不出口。
夏瑾看着他的表情,缓缓松开抓住他领口的手,轻笑道:“凤凰楼,对吗?” “是。”
“就知道是这样……那些婊子当然不会跟我说实话,”她叹了口气,又对马七说道,“也就是说,昨晚你也在那里?”
“是。”
“你……去那里做什么?”
“你一定要问吗?”
夏瑾于是没有再问——去凤凰楼,自然只会为了做一种事。
“所以说,昨晚失踪的不是什么传菜的小厮?”
“不是。”
马七没有再问她为什么要撒谎。他能猜到理由:如今那死掉的人并非夏瑾的弟弟,而夏瑾的弟弟夏谦又在同样的时间失踪。此事若稍作联想,官府便必定会将杀人凶手怀疑到夏谦头上。
而更重要的,便是那名巨汉——他手中那把耀眼的金刀代表什么,马七再清楚不过——那是天子的护卫所携带的兵刃。当年先帝南征时,曾被孤身困于江岸,危难之际,正是靠着三百名金刀卫与五千南军追兵拼杀,才冲出重围。
而如今那具无名死尸,竟引来了一名金刀卫的注意……
“马七——”夏瑾叫住了陷入沉思的马七。
“嗯?”
“你再说清楚些,我弟弟他……昨晚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又见了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自然是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马七苦笑道:“只是这里实在太冷,而且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 对冬天里的大部分人来说,没什么比一碗热腾腾的辣汤更称得上享受了,若是再加上几样面食,那便是更好了。
马七要的也仅此而已。
他吃得很满足,也很干净,就连一滴汤汁也没有剩下。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吗?”
马七忍住了打嗝的冲动,缓缓道:“夏谦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我昨晚在凤凰楼见到了他,那时他从楼上下来,但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便直接离开了。” “什么时辰?”
“或许是戌时,或许是亥时……我也记不清。但去凤凰楼,时间必然不会太早的……”
“他那时可有什么异常?”
“他的样子很奇怪,就像是急着离开、或者是急着去见什么人。他的脚步有些摇晃,像是喝醉了酒。”
“他绝不可能喝酒的,”夏瑾冷笑道,“我太了解他了,他只要沾到哪怕一小口酒,就会倒地不起,连一步路都走不了。而且,我从没听说过进了妓院还会急着离开的男人。你确定见到的真是他?”
“每个人都认得他,没有人会认错的。”他还记得那时就连老鸨都对着夏谦的背影冷嘲热讽。
“明白了,”夏瑾点点头,“昨晚他在凤凰楼,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我现在知道该去问什么人了——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抱歉,我不能,”马七道,“我也有自己的要紧事去做。”
“要紧事?”夏瑾忽然想起什么,“你今天去衙门认尸,是肉铺出了什么事吗?”
“一个伙计失踪了……但不是那具尸体,现在我要去找他——另外还要找一头猪。”
“你的意思是说那伙计是个蠢蛋吗?”
“不,就是字面意思。肉铺里有一头刚生下来的……一头猪崽不见了。如果不找回来,恐怕会出大事。”
夏瑾摇了摇头:“虽然我听不明白……但既然如此,我可以帮你找那个伙计,还有你说的那头猪崽。但你也要帮忙找到我弟弟——我知道他是这世上第一号的混账东西,但我希望你能帮我。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告诉别人夏谦失踪了,只能我自己去找。”
“这样的话,那我答应。”
“好,”夏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今晚戌时,到凤凰楼旁边的那座佛塔下来,我在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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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紧邻凤凰楼的老旧佛寺,无疑是龙升镇上最突兀的建筑。
在龙升镇还不是龙升镇的时候,这佛寺就已在此修建。在先帝御驾到此、真龙腾空而出的那一年,这里的僧人早已纷纷弃寺逃走。
佛寺的大院占据着龙升镇一块不小的土地,寺院后还耸立着一座几乎与凤凰楼等高的佛塔。在龙升镇成为繁荣的商贾汇集之地后,自然有不少豪强乃至官吏都试图将这无用的寺院夷平,然而却最终未能完成。被雇佣去拆除寺院的劳工,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加之民间总是谣传着“寺院里最后一批僧人都在庙中自尽”的故事,因此,拆除的工程总是一次又一次停滞。直到现在,老寺庙已经随着木头的腐朽而自然坍塌,但后院那座高大的石塔依然屹立不倒。
尽管这寺院还突兀地设置在最繁华的市集,甚至就在大名鼎鼎的凤凰楼之旁,可人们早已将其视若无睹。
马七抬头望着这寺庙废墟,似是有些感慨。
“嘿,这边!”
他听见夏夫人在叫他,转过头去,却见夏夫人早已靠在寺院墙壁、藏在阴影之下。此时她已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短装,肩上披着件半旧皮袄,腰间则悬着一柄模样奇怪的佩刀——马七能看得出,她并不打算心平气和地去凤凰楼调查。 虽已是晚上,但街道依旧灯火通明——龙升镇从无宵禁,正如真龙不必在黑夜躲藏。只不过来往行人虽多,却谁也不愿往佛寺的方向看一眼,因此也没人在意他们二人。
“还挺准时……准备好了吧?我们这就去。”夏夫人毫不拖泥带水,不待马七发话,便已开始行动。
“不是要去凤凰楼吗,”马七问道,“你推寺门做什么?”
“我可不想走前门进去,那地方我觉得恶心,”夏夫人推了推寺院大门,腐朽的木头之间擦出一阵刺耳的声响,“从这边走。”
眼见夏瑾的身体已经挤进了门内,马七摇摇头,只好跟上。
寺庙的废墟中,隐约还能见到尚未腐朽的佛像,长满苔藓的佛头好像还在盯着进入这寺院的人。但夏瑾没有理会,径直走向后院的石塔。
她将身上的皮袄脱下,挂在一旁的枯树上,转眼便已开始向塔上攀登。 “你要爬到塔上再跳过去?”马七问道。
“明摆着的事。你也快跟上,我知道这对你不算什么。这座石塔还很结实,撑得起我们两个人。”
马七点点头,跟了上去。两人的本事似乎都比彼此预估的要高得多,他们并没有耗费多少力气便已到了塔顶。向西望去,那凤凰楼的雕栏画墙犹如近在眼前;调笑声、喝彩声、敬酒声、乃至妙不可言的喘息声,都被夜晚的西风吹过二人的耳畔。
“看,三楼中间屋子的窗户,我们去那里。”
“你确定是那里?”
“我弟弟平时最常去找的是哪个婊子,我还是能查到的,”夏瑾冲着下方啐了一口,“要不然,这个家也不用我来当了。”
马七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只见夏瑾一跃而起,朝着对面的凤凰楼飞去,最终却轻轻落在了三楼的阳台上,只发出些许不大不小的声响。她站稳脚步,冲着马七招了招手。马七也跳了过去。
“就是这里,”她指着眼前的一扇窗,“从这边进去。”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可置疑。而当马七还没回过神来时,她的刀已经出鞘,人已经拨开窗户闪身入内。
马七根本来不及拦住她,当马七被迫跟着跳进窗户时,却见夏瑾的刀已经横在了屋内那名女子的脖子上。
屋内炉火正温,那名女子正背对窗口坐在梳妆台前,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在肩,身上只披着件浅紫色衣裙,白皙的脖颈之下,还裸露着一小片同样光洁的背上肌肤。
即便马七还未看到她的脸,也已经能感觉到这是怎样一位美人。
不过,即使刀刃已近在咫尺,那女子竟然不见一点害怕的模样,仍只是自顾梳头。对于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就像是毫不关心,连脑袋都没有偏转半分。 “你检查一下这屋子,看看有没有什么人藏着,”夏瑾对马七下完命令,又转头问那女子道,“你就是云鸢?”
“再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该先介绍自己么?”那女子的声音婉转清丽,一句普普通通的反问,却教她说得如吟诗诵曲一般美妙。
但夏瑾显然没有欣赏她歌喉的耐心,一手将她拽起,掷在墙上,再将佩刀抵在她的胸口,喝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云鸢?”
一旁的马七瞥见了那女子的脸——毫无疑问,她是为出众的美人。她的面庞与五官都恰到好处地生成一种最能让男人迷恋的模样。当她轻轻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眉眼、她的嘴唇,都在极自然地散发出让人沉沦的妩媚诱惑。
即使此刻,面对夏瑾的步步紧逼,那女子仍然保持着那样的笑意,柔声道:“倘若我说不是,难道夏夫人就会和和气气跟我说声抱歉,然后安安静静从窗户退出去不成?”
“看来你也知道我是谁了,那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夏夫人怒道,“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的!”
“良家女子跑到这种地方来,只有两种理由,若不是要把自己卖进来,就是要把男人抢回去……夏夫人家近来的买卖,应该不至于差到那种地步吧?” “啪”的一声,夏瑾的巴掌已经抽在了云鸢的脸上。
一道血迹从云鸢的嘴角流下,但她依然笑得那么妩媚动人。
“好了,”马七上前拦住准备抽第二掌的夏瑾,“时间紧迫,不要在没意义的事情上纠缠太多——屋里我到处都看过了,没有藏人。”
夏瑾压住心头的火气,问云鸢道:“你告诉我,昨晚我弟弟是不是又来过你这里?他和你说过什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夏夫人,”云鸢笑道,“我自小就是个记性不好的绣花枕头,实在没法一下子回答这么多问题。”
“我问你他到底在哪?”
夏瑾举刀就砍,马七则默契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夏夫人,你还是这般冲动,”云鸢摇摇头,“虽然以您的身份,杀了我这区区一个贱人,本也算不得什么,但死人毕竟是没法跟您说出一个字来的。我看不如还是让这位年轻公子来发问好了。若是我没记错,他昨晚也来过凤凰楼做客,想必有些事情也会弄得更清楚些。”
夏瑾看了看云鸢,又看了看略显尴尬的马七,哼了一声,但还是默许了。她将刀收回鞘中,向马七使了个眼色。
马七走上前,将梳妆台上的手帕递给云鸢,云鸢低头道了声谢,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又坐回梳妆台前,自顾自地补起妆容。梳妆镜里倒映着她风情万种的笑容,还有身后夏瑾因怒气涨红的脸。
“你认得我?”马七首先问道。
“来者便是客,”云鸢道,“虽然客官昨晚翻的不是人家的牌子,但谁知他日又会不会成为入幕之宾呢?将来来往往见过的客人都尽量记下,或许总有一日会用得上的。”
“那你最好把我忘了吧,我是做不得什么入幕之宾的。”
“问正事!”夏瑾冷冷地催促道。
“我问你,”马七继续问道,“昨晚夏谦少爷是来的你这吗?”
“夏小少爷?他向来是个专情的郎君,只可惜我却做不了一个专情的娘子……”
“他昨晚有什么异样之处么?”
“异样?”云鸢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一个良家公子,不务正业,祭祖的大日子,还跑到凤凰楼来玩……或许是有些异样吧?”
“夏夫人,先把刀放下。”这次马七还没等夏瑾反应便出声提醒道。 “人人都知道他败家,”马七仍是耐心试探道,“除此之外呢?他那天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那只怕是没有,他和我说的,跟他以前说的别无二致。如果说得再明白些,他每一次和我说的,都是同样的事。”
“那他每次和你说的同样的事是什么?”
“这个,恐怕就要从……”
“咚咚咚”,云鸢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重重敲门,马七连忙站起退后,夏瑾躬身握住刀柄。
“云鸢,那穷书生又凑了几两银子来,非说要见你,”门外是老鸨的声音,“我只答应让他见你一面,你随便跟他说几句打发他走,知道了么?”
“好,妈妈您交给我就是。”云鸢用慵懒的声音回应道。
“二位,”她转头向马七和夏瑾说道,“劳烦你们在屏风后面躲一会了。” 两人无奈,只得照办。
墙角的屏风不大,挡住两人的身子只可谓勉强。马七感觉到夏瑾的身子贴着自己,一股清雅的淡香味飘入鼻腔——那味道显然不同于屋中熏香的气味。他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夏瑾——她的脸依然涨得通红,握着刀柄的手还在发抖。 只见云鸢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接着走到窗边,将窗户大开,让窗外的月光撒在她的身上。
她轻轻坐到窗台上,双腿垂下,转头望着无际的夜空,浑然一位画中的月下仙子模样。
因此,当门外那穷书生冲进来看见她的第一眼时,整个人便已折服在她的面前,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动人的图景。当云鸢转过头,对着那穷书生凄然一笑时,那穷书生的三魂七魄都已经被她摄去,成了她再也逃不脱的裙下之奴。
“云鸢,你等着,虽然我现在还不富裕,但等我考上了功名,一定会赎你出去的!”
“张公子,我本是这花街柳巷中一贱人,你又何必为了我做到这般地步呢?”云鸢垂下眼眸,几乎要落泪似的,“你自有大好前景追寻,还是早日忘了我吧……”
“不,不会的,我说到做到,将来一定会……”
那书生还想说什么,但老鸨已闯进了,一把将他拖走,“时间差不多了,小子,想再聊,下次就多备些银子来。”。
云鸢从窗台上下来,把门摔上,面上眼中满是嫌恶。
马七和夏瑾从屏风后走出来,也是不住地摇头。
“真是好个落尘仙女啊,”夏瑾嘲弄道,“也难怪我弟弟被你迷得欲仙欲死。”
“唉,只可惜夏小少爷只怕还比不上他,”云鸢叹息道,“虽然这书生愚笨至极,但至少他真的会为了我去用功读书。若是夏小少爷……”
云鸢的话说到一半,马七已抓住了夏瑾的手腕。
“你放心,”夏瑾冷冷道,“我现在不会跟她动刀的。”
“继续刚才的问题吧,”马七说道,“刚刚你说,夏少爷每次都会和你说一样的事,他到底说了什么?”
“这个……还需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起……”云鸢妩媚一笑,像是陷入了什么甜蜜的回忆一般。
“没人问你那么远的事。”夏瑾几乎已要把自己的佩刀抓断。
“那……恕奴家愚笨,实在不知又该从哪里说起。”
“就从你愿意说的地方开始说吧。”马七给夏瑾使了个眼色。
“嗯……大约是三年前,我还刚来这里不久。那天夏少爷第一次被几个朋友带到这里来玩——还记得那时的他还那幺小、那么可爱……”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要看看夏瑾气鼓鼓的模样,但夏瑾显然已经控制住了脾气,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这让云鸢大失所望。她便又接下去讲道:“那时夏少爷还腼腆得很,他的朋友们都搂着姑娘,只有他坐在一边,既不说话,也不喝酒,甚至不碰女人……”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云鸢,刘少爷来了,他说他马上要出远门,临走之前来看看你,你好好招待招待他!”
“嗯,知道了,妈妈。”
“刚刚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你房间里有人吗?”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
云鸢冲两人笑了笑,又对着屏风做了个请的手势。马七和夏瑾彼此对视一眼,只好又躲回了屏风后面。
接着,云鸢理了理衣裙,将腰带束得紧了些,又把头发挽起扎成发髻。不多时,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推开门,大步走进屋子,从腰际将云鸢抱起,在原地转了个圈再轻轻放下。
云鸢嘤咛一声,嗤笑起来:“讨厌,一进来就动手动脚。”
那少年笑道:“怎么,你不喜欢?”
云鸢收起笑脸,嘟起嘴,做出恼怒的模样,低声道:“这么多天,到现在才想起人家,想来是另有新欢了,还来找我做甚?”
她嘴上这么抱怨着,双手却将那少年搂得更紧了。
“云鸢,你还不知道呢,”那少年叹了一声,“爹娘给我介绍了一户好人家的姑娘,下月我就要成亲了……不过你放心,即使是婚后我也不会忘记你的,”一有机会我就来找你。到时候好酒可一定要给我留着啊!”
云鸢听了,一把将少年推开,接着一甩袖子,转过身去,嗔道:“呵,嘴上说的好听,只怕洞房花烛一过,我这野花便是多余的了。此刻公子的未婚妻只怕还等的寂寞,不如这就回吧。恕云鸢招待不周了。”
那少年朝云鸢伸出手,想拉住她,但最终还是放下手,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诚意……没有关系,你就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再回来见你的!这个——便留给云鸢你作信物。”
说着,他将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放在梳妆台上,转身悻悻离去了。
云鸢打了个哈欠,坐回梳妆台前,随手将那金项链收纳进自己的首饰盒,仿佛这一切对她而言已是司空见惯。
“云鸢姑娘倒是真会做买卖。”从屏风后走出的夏瑾冷冷讥讽道。
“夏夫人过奖了,我若是真会做买卖,龙升镇的首富岂不早该是由我来当了?可如今说到底,我依然不过是个贱女子……”
“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说了,”马七催促道,“继续说刚才的事吧。夏谦他曾经和你说过什么?”
“夏小少爷……那天他玩得很不尽兴,他的那些朋友似乎挺有些情谊,,一见他苦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便求妈妈给他介绍个最好的姑娘——在凤凰楼,最好的,也就是还从没有碰过男人的意思。”
“于是就选了你?”
“或许有些难以置信,但人家曾经也是黄花闺女……”
“我不关心你下半身的事,”夏瑾皱眉说道,“他后来和你聊了什么?” “一些有趣的事,”云鸢玩味地笑着,“非常有趣……”
夏瑾这次没有打断她,只是瞪着镜子中云鸢那张让她恶心的漂亮脸蛋。 “那时候,他还是个根本不敢和女孩子搭话的腼腆小生。他坐在我的床上,挨着我,却红着脸什么也说不出。于是,我就引导他,让他随便说些他觉得有趣的话题就好。到最后,他便开始和我说起一些关于龙的故事。”
“什么?”夏瑾和马七几乎同时发声。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里是龙升镇,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谈及龙的话题,只不过……”她停顿住,思索一会,笑道,“他之后说的话,现在想想,实在有些大逆不道,若是让别人听了去,难免要惹上些麻烦,夏夫人不如还是……”
“不行,我必须要知道。”
马七听得出夏瑾的声音有些发抖。
“唉,既然如此,那么……”
“云鸢!”门外第三次传来老鸨的声音。
这一次,还不等云鸢回话,夏瑾和马七便已自觉走到了屏风后面。
“妈妈,又有客人来了么?”云鸢笑道。
“你快准备准备,李大老板来看你了!他这次出手可大方得很,你快准备准备,好好招待!”
“嗯,好……”
云鸢一边应着,一边已开始宽衣解带。转眼间,她浑身上下只剩一件单薄而宽松的浅红色抹胸。她的手臂、她的双腿、她的背、她的胸,还有她两腿之间的风流之所,都已毫无保留地裸露在外。那坐在梳妆台前的,已俨然是一尊精致光润的白玉雕像。
当看见云鸢的诱人的玉体时,就连屏风后的夏瑾都在一瞬间惊得屏住了呼吸。 因此不难想象,当李大老板推门而入时,面对这般模样的云鸢,是何等惊喜与激动。他色眯眯的目光在云鸢各处的肌肤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喊了一声“我的小美人哟”,肥大的身躯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而云鸢却轻飘飘地扭动着身躯,闪过李大老板这一扑。她的面孔冷如冰霜,以几近厌恶的眼神凝视着趴在地上的那摊肥肉。
却不料李大老板竟没有半分不悦之色。云鸢对他越是反感,他反倒越是兴奋起来,在屋内追逐了云鸢一遍又一遍。直到李大老板摔得近乎鼻青脸肿时,云鸢才终于卖个破绽,李大老板抓住了她的胳膊,接着便自然而然被拽到了床上。 “嘿嘿,小美人,”李大老板看着床上喘息着的云鸢,淫笑着,“总算是抓到你了……”
“马七!”夏瑾低声呵斥道,“你把眼闭上,不许看!”
“我没有看。”
“也不许听!”夏瑾说着,双手已夹住马七的耳朵——但她忘了,这样一来便捂不住自己的耳朵了。等她回过神来,那些下流的声音已不可阻挡地传入了她的耳朵里:起初是男人进入女人的声音,接着是痛苦的挣扎,转而是愉悦的呼唤,直至浪潮的奔涌,最终转而为一声满足的赞叹……
而夏瑾无法不去听,也忍不住去看。
“呼!”一切过后,李大老板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拍了拍手,正要起身,云鸢那修长而有力的双腿却夹住了他的腰。
“李老板,”云鸢媚声道,“不要走嘛,人家还要……”
“啊……这,不行了,这次够了……”李大老板匆匆甩开她的腿,在床上掷下两锭金子,披上衣服,飞也似的摔上门跑了。
云鸢叹了口气,默默将金子塞在枕头下,便再也没有动。
“夏夫人,现在可以出来了……”
夏瑾没有出来。她实在不想让这婊子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她知道如果现在去照镜子,那一定会被自己的模样恶心道。
“夏夫人有些累了,刚才的事你继续跟我说吧。”马七说道。
“不,”云鸢轻声说道,“有些话,终究不便和外人说起——对吗,夏夫人?”
夏瑾没有做声。
“我没有问过你和这位‘公子’的关系,因为我知道有些事不必问,有些事不该问。不过,夏夫人若说能把他当做自己人,那么接下来的话,我便直说无妨了。”
“你单独告诉我吧……”夏瑾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此刻已是深夜,她的脸却已红得像初生的太阳。马七看了看她,识趣地退到一旁。
“说吧,我弟弟和你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夏夫人,离得那样远,我又如何能悄悄告诉你呢?”
“那你站起来,在我耳边说。”
“噗嗤,”云鸢笑了一声,“夏夫人应该都已看得很清楚了,人家方才‘劳作’许久,此时已经疲乏得很,根本无力起身,你又何苦如此相逼呢?” “你!”夏瑾恼羞成怒,恨不得一把拽她起来。可是云鸢此刻那赤裸着、还带着男人痕迹的身子,竟让夏瑾却一时不敢触碰。
“夏夫人若是执意要听,何不到床上来?”
“什么?”
云鸢又是噗嗤一笑:“如今我的身子动弹不得,那便只能让夏夫人靠上来附耳倾听,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莫非夏夫人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夏瑾已不知该作何反驳。最终她只得冷哼一声,走到床边,低头凑到云鸢跟前,并尽可能不让自己看到云鸢那淫荡的身子。
但就在这时,云鸢竟忽然伸手擒住夏瑾的手腕。夏瑾来不及反应,竟被一把拽到床上。等她回过神来,云鸢那柔情似水的眼眸已在极近之处凝视着她。当眼前的云鸢冲她妩媚一笑时,她已心神慌乱、手足无措。
“不要靠过来,转过去……不许往这边看——不准往她身上看!”夏瑾听见身后的马七向她走来,慌忙叫道。
她看见云鸢那绝世的面庞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感觉云鸢的身体就好像要与自己融为一体,但自己整个人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竟只能死死闭上眼睛,任凭眼前这娼妓任性而为。
“夏夫人,”夏瑾感觉到云鸢的嘴唇正贴在自己的耳朵上,“令弟他……之前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云鸢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而夏瑾的眼睛却睁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一段短暂的时间过后,云鸢又靠回了自己的枕上。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夏小少爷如今的下落,恕我实在不知。夏夫人在此逗留的有些久了,这便请离开吧。”
“我……”夏瑾慌忙从床上弹起来,“不用你说,我这就走。”
夏瑾迈着大步,便朝着窗户走去。但没走出两步,竟又一次被云鸢拽住。 “夏夫人这等高贵人家,从妓女的屋子离开,竟连一点东西也不打算留下吗?”云鸢慵懒地笑道。
“我弟弟给的你够多了,我不会再拿一文钱给婊子!”她想挣脱云鸢的手,却意外挣脱不开,“马七,你可以过来了,帮我一把!”
“那……夏夫人听我弹上一曲如何?”云鸢又说道。
“你说什么?”
“我自幼学得一手好琴,只奈何如今客人却无一个有雅兴欣赏。如今我那琴放在角落都已落了灰。倘若夏夫人愿意听我弹一曲,便算是抵了今晚人家陪侍的价钱,如何?”
夏瑾回头看向云鸢,脸上写满了惊诧。
“这个给你!”夏瑾将腰间的钱袋甩到云鸢那柔软的胸口,“别再说些莫名其妙的鬼话了。”
云鸢看着怀着的银两,松开了手。望着跳窗离去的二人,轻轻叹了口气,将钱袋扔到一旁,正砸中那落灰的古琴,接着用被子蒙住自己,沉沉睡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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