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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428章 向死而生
夜,深沉如墨,无星无月。
天都城郊,一片乱石嶙峋、荒草凄凄的废弃祭坛。
这里曾是前朝某个被遗忘的信仰的见证,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阴冷的夜风中呜咽,散发着腐朽与死寂的气息。
祭坛最深处,一尊早已残破不堪的石像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潜藏着一道纤弱的身影。
是叶红玲。
五日了。
整整五日,她如同惊弓之鸟,在这片广袤而危机四伏的天都地界亡命奔逃。
脑海中,葬剑谷内那场几乎将她神魂都撕裂的传承灌顶如同昨日梦魇,清晰得令人发指。
那霸道绝伦的“天戮”剑意,如同最狂暴的熔岩,在她的经脉中肆虐冲撞,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
而比这肉体上的折磨更可怕的,是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追兵。
那三个贪婪而强大的神念境老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对她识海中那份剑圣传承志在必得,神念如同无形的巨网,一次次险些将她彻底锁定。
更有无数闻风而动的各路修士,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或许实力稍逊,但胜在人多势众,如同嗜血的蚁群,让她根本没有片刻喘息之机。
甚至连代表着朝廷秩序的天策府,也因为葬剑谷的异动和她来历不明的身份,撒下了天罗地网。
她逃过了一轮又一轮的追杀,一次又一次的在死亡的边缘险之又险地挣脱。
为了甩开那些跗骨之蛆,她不得不燃烧本就所剩无几的精血,施展那代价巨大的血遁之术,每一次遁出,都让她本就雪上加霜的伤势更加沉重一分。
为了不暴露行踪,她用冰冷的溪水一遍遍冲洗着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僵硬冰冷的青色道袍;
她用泥土和草叶仔细地掩盖着自己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和每一滴血迹;
她甚至在最虚弱的时候,也要强迫自己屏住呼吸,收敛所有生机,如同路边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只为躲过那些敏锐如猎犬般的探查。
支撑着她的,只有两样东西——
那份早已融入骨血、对长生殿殿主司空泽的滔天恨意。
以及……那份在无数次绝望中磨砺出的、近乎偏执的、对“活下去”这三个字的疯狂执念。
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她还没有报仇!她还没有亲手将那个男人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千百倍地奉还!
可是……现在……
叶红玲蜷缩在冰冷的石像之后,身体因为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惫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那张曾经清冷如霜雪的绝美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即将凋零的梨花,带着一种令人怜惜的柔弱。
汗水混合着尘土,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那双曾经锐利如剑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几乎要被彻底淹没的、微弱的警惕。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元早已枯竭,经脉寸断,连那刚刚领悟的一丝“天戮”剑意,也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而变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几道带着淫邪与贪婪气息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猥琐的交谈声,由远及近,传入了她的耳中。
“嘿嘿……大哥,你说那传闻是真的吗?真有那么个得了剑圣传承的绝色美人,穿着染血的道袍,在这附近晃荡?”
“错不了!这几天整个天都地界都快被翻过来了!那些名门正派和天策府的狗腿子,跟疯了似的到处找人!能让他们这么上心,那娘们身上肯定有好东西!”
“啧啧……承天境剑圣的传承啊……要是能弄到手,咱们兄弟几个……嘿嘿……”
“传承是其次!老子更惦记的是那个美人!听说啊,那叫一个水灵!那身段,那脸蛋……啧啧,就算只是远远看一眼,都让人骨头发酥!要是能让老子在她身上快活快活……死了都值!”
叶红玲的心,猛地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是邪道修士!
而且,听他们的对话,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红尘剑,试图从那熟悉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别说反抗,恐怕连站起来都异常艰难。
脚步声越来越近。
终于,三个穿着各异、但身上都散发着浓郁血腥味和邪异气息的汉子,出现在了祭坛的入口处。
为首之人身形略显清瘦,只见他穿着一件墨色的长衫,衣料看似普通,但在某些角度下,隐约能看到其上用暗线绣着一些扭曲而诡异的符文。
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神平静,若非那双眸子深处偶尔闪过冰冷的光芒,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了陈旧血腥味,几乎会让人以为他只是个路过此地的落魄书生。
此人,便是这伙邪修的头目,在附近一带凶名昭著的通玄境下品修士,燕不归。
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矮胖如冬瓜,皆是满脸横肉,神情猥琐,与燕不归那副“文雅”的表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嗯?这祭坛之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燕不归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拖长的、仿佛在品味什么的腔调。
他没有立刻踏入,而是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祭坛内的每一处阴影。
那两个喽啰显然没有他这份耐心,瘦高个搓着手,急不可耐地说道:“大哥,管他什么气息!先进去找找看!说不定那小娘们就躲在里面!”
燕不归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瘦高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脸上的淫笑瞬间收敛,不敢再多言。
他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祭坛深处,嘴角那丝微笑似乎加深了几分,玩味道:
“也好……让我们进去瞧瞧,这荒废之地,究竟藏着怎样的‘惊喜’。”
他说着,率先踏入了祭坛。
当他们终于来到石像附近,借着从破洞中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看清那蜷缩在阴影中的人儿时……
即使是燕不归,呼吸也不由得微微一滞,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艳与炽热!
月光透过残破的祭坛穹顶,恰好有几缕斑驳的光线洒落在那道身影之上。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美到令人窒息的女子。
尽管她此刻看起来狼狈不堪,那袭本应是青色的道袍早已被深浅不一的血迹染成了诡异的暗红,甚至还有几处破损,露出了其下欺霜赛雪的肌肤。
乌黑的秀发也因为连日的奔逃而散乱不堪,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她苍白的脸颊旁。
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她那惊心动魄的绝世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即使此刻紧蹙着,也带着一种清冷孤傲的韵味。
眼型狭长,睫毛浓密卷翘,琼鼻挺翘,唇形饱满完美,此刻却因为失血和干渴而显得有些苍白干裂,反而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动人。
她缩在那里的姿态,虽然充满了戒备,却也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而显得格外纤弱无助。
那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即使在宽大的、沾满血污的道袍下也依稀可见。
而从道袍破损处偶尔露出的、那若隐若现的雪白皓腕和精致锁骨,更是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莹润诱人的光泽。
尤其是她此刻那副油尽灯枯、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模样。
那双因为极度疲惫和警惕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不屈锋芒的眼眸,以及那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苍白无血色的嘴唇……
这一切,都构成了一种极致的、病态的、令人疯狂想要蹂躏和占有的诱惑!
“呵……”
燕不归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在他清瘦的脸庞上显得格外诡异。
他没有像他那两个手下一样,立即露出赤裸裸的淫邪之色。
“染血的道袍……绝世的容颜……还有这股……宁折不弯却又濒临破碎的剑意……”
燕不归仔细打量着叶红玲,下意识的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看来……传闻果然不虚。我们……找到正主了。”
那两个喽啰早已按捺不住,目露凶光,就想扑上前去。
“慢着。”
燕不归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那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走到叶红玲面前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望向她,轻笑着说道:
“姑娘这般天姿国色,又身负剑圣传承,却落得如此境地……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虚伪的惋惜。
“只是不知……”
他微微歪了歪头,嘴角那丝笑意更添了几分邪异:
“姑娘这柄刚刚出鞘的绝世名剑,是想先让燕某……好好‘品鉴’一番呢?”
“还是……更期待燕某用些‘特殊’的法子,来助你……‘开启’那剑圣传承中更深奥的‘妙境’?”
那两个喽啰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发出一阵猥琐的的淫笑声,看向叶红玲的目光更加赤裸和不堪。
叶红玲似乎被这番话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那双原本还带着一丝警惕的眼眸彻底涣散开来,涌上了浓浓的绝望和认命。
她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般的死寂。
她甚至微微垂下了头,仿佛放弃了所有抵抗。
燕不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得意和即将得手的狂喜达到了顶点。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缓缓伸出手,准备先擒下这个尤物,再慢慢“品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叶红玲那沾染血污的道袍衣角,就在那两个喽啰也因为头目的即将得手而放松了所有警惕,脸上露出迫不及待的淫笑,准备一拥而上分一杯羹的瞬间——
原本蜷缩在阴影中、仿佛连呼吸都已微弱到极致的叶红玲,那双低垂的、似乎盛满了绝望的眼眸,猛地抬起!
那一刹那,她眼中所有的恐惧、无助、哀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锐利到仿佛能刺穿灵魂的杀意。
嗤——!
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凝练到极致的血色剑芒,如同九幽之下乍现的惊鸿,带着一种斩断因果、湮灭生机的恐怖气息。
毫无征兆地、以一种超越了思维反应的速度,从叶红玲那蜷缩的身体某处一闪而逝!
快!太快了!
快到连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剑面前凝固!
燕不归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
他的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出那道快到让他连恐惧都来不及升起的血色剑芒!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格挡,想要施展他那些阴毒的保命手段!
但是一切都晚了。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败革被利刃划开的声响。
燕不归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道细细的血线,从他的眉心处缓缓向下蔓延,穿过他的鼻梁、嘴唇、咽喉……
最终一直延伸到他墨色长衫的下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中所有的神采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惊骇和不甘。
为什么……已经油尽灯枯……明明感觉不到任何真元的气息……
她……到底是靠什么……杀死我的……
虚无缥缈的……剑意么?
没等他想明白,身体已经从中间缓缓地、无声地分成了两半,向两侧倒去。
鲜血如同迟来的喷泉,骤然喷涌而出。
那两个原本还在淫笑着等待“分食”的喽啰,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他们甚至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自家大哥那不可一世的身影,就那么那么轻易地倒下了。
无边的恐惧瞬间将他们淹没。
他们想逃,想喊,想求饶……
但叶红玲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
以指为剑,在空中划出两道简单却又致命的弧线!
那两个喽啰的身体同时一僵,他们惊恐地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胸口处,各自多了一个碗口大小的透明窟窿,鲜血正汩汩流出。
他们的生机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流逝,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为什么会这样的茫然。
连杀三人之后,叶红玲差点昏厥瘫倒。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离她远去。
剧烈颤抖的纤手死死地撑住地面。
鲜血不断从她的嘴角、鼻孔甚至眼角溢出,将她身下的石板迅速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的眼皮重如千钧,几乎要彻底合拢,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不行……不能……不能倒下……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执拗的声音,在她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灵魂最深处,忽然响起。
她知道,一旦倒下,一旦失去意识,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叶红玲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正逐渐变得迟缓。
她死死的咬住薄唇,拼命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艰难地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
那双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眸,正努力地聚焦,扫视着周围。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浓郁的血腥味如同最明确的信号,很快就会吸引来新的、更可怕的“鬣狗”。
无论是那些觊觎她传承的修士,还是天策府的追兵,任何一方再次出现,对她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
必须……离开!
可是……能去哪里?
这方圆百里,因为葬剑谷的异动,早已变成了各方势力交错的猎场。
她就像一头受了重伤、流着血的麋鹿,无论逃到哪里,似乎都无法摆脱猎犬的追踪。
她的目光茫然地投向远方,穿过祭坛残破的石墙,望向那片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等等……
叶红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芒在她眼底深处骤然亮起!
那个方向……是……
这些天的诸多记忆,正被她一点点的拼凑起来。
一些被她刻意忽略或因奔逃而模糊的地理方位,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葬剑谷距离天都并不算遥远……
她这几日虽然一直在躲避和绕路,但总体而言,似乎……似乎在无意识的靠近天都!
甚至……她现在所处的这个废弃祭坛,
如果她的判断没有错的话,恐怕已经非常接近……
景国天子的脚下。
这个认知,如同在漆黑的寒夜中骤然亮起的一道闪电。
天都!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里龙蛇混杂,权贵如云,高手林立,但也正因为如此,各方势力相互掣肘,水深难测。
天策府虽然在天都势力庞大,但他们也必须顾忌影响,不可能像在荒郊野外那样肆无忌惮地进行大规模搜捕。
而且天都城内人口稠密,建筑复杂。
一旦混入其中,就如同鱼入大海,想要再将她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或许……或许是她眼下唯一的生路!
可是……
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
以她现在的状态……要怎么进去?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副凄惨狼狈的模样——
浑身血污,衣衫破烂,气息微弱得连一个普通壮汉都未必能打得过。
别说混入守卫森严的天都城,恐怕还没等靠近城门,就会被巡逻的卫兵当成乞丐或可疑人员直接拿下。
而且,她身上这股浓郁的血腥味,即使她已经尽力处理,也根本无法完全掩盖,对于那些嗅觉灵敏的追踪者而言,简直就是黑夜中的灯塔。
更不用说,她现在连站起来都异常艰难,每动一下都像是要将灵魂撕裂。
从这里到天都城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她真的能撑到吗?
难道……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不甘心……
她真的……不甘心!
叶红玲死死地盯着祭坛入口的方向。
那里,似乎是通往天都城的路径。
她的目光在剧烈地闪烁,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从这死局之中,再挤出一丝……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可能性……
忽然间,她的余光瞥见那死不瞑目的瘦高个邪修。
他的身材与她似乎差距不大,而且身上的衣物也相对完整……
电光石火间,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
没有时间犹豫了。
叶红玲咬紧牙关,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病态的潮红,那是她强行压榨生命潜能的体现。
她伸出那只因为失血和脱力而剧烈颤抖的纤手,艰难地开始剥离那喽啰身上那件普通的灰色粗布短打。
衣物上散发着浓重的汗臭、劣质酒水发酵的酸腐气,以及一股属于邪道修士特有的、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更不用说那早已凝固其上的、属于死者本身的污秽血迹。
每一次触碰,都让叶红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惊人意志力,克服着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和心理上的巨大屈辱。
她忍着身上无数伤口被牵动时传来的、如同凌迟般的剧痛,将这件带着他人死亡气息的污秽衣物,一点一点地地套在了自己那件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破烂不堪的青色道袍之外。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那股浓重的异味更是无孔不入,几乎要将她熏得窒息。
但这还不够。
她又从那喽啰的衣物上撕下几根相对干净的布条,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自己身上几处还在不断渗出鲜血的、较深的伤口。
布条很快便被染红,但至少能暂时减缓失血的速度。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混杂着尘土和石像碎屑的冰冷泥灰,狠狠地涂抹在自己那张本应清冷绝尘的脸庞上,又将一些泥土抹在裸露在外的皓腕和颈项肌肤上,尽可能地遮掩住那过于细腻白皙、在月光下甚至会泛起莹润光泽的肤色。
最后,她将那头如瀑般散乱的青丝胡乱地拢起。
用一根从道袍上扯下的布带随意束在脑后。
又抓了几把尘土撒在发间,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而侥行存活的落魄江湖人,而非那个曾经名动北境、风华绝代的罗浮剑修。
做完这一切,叶红玲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立刻栽倒在地。
她靠着冰冷的石像,剧烈地喘息着。
这番简陋的伪装,几乎耗尽了她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
她知道,这样做,虽然无法完全掩盖她自身的气息和那深入骨髓的伤势。
但至少能用那喽啰身上的浓重气味和这副狼狈不堪的行头,在一定程度上混淆追踪者的嗅觉和视觉,为她争取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宝贵的、活下去的时间。
不敢有片刻停留。
叶红玲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冰冷的石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刚刚埋葬了三个生命的修罗场,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然后,她借着夜色最浓重、万物都仿佛沉入死寂的时刻,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祭坛外的黑暗之中。
之前那三个邪修与她短暂的打斗,虽然未能传出太远,但还是在周围区域造成了一些微小的混乱——
那短暂的能量波动,引开了某些在附近游荡的、实力不高的低阶修士的注意力。
叶红玲敏锐地捕捉着那些对她有利的“间隙”。
她拖着那具早已残破不堪、如同灌满了铅汞般沉重的身体,朝着那个她认定的、或许是唯一生路的——
天都城的方向,艰难地潜行而去。
她选择的,永远是最偏僻、最荒芜的路径。
崎岖不平的山石硌痛了她的脚底,锋利的荆棘划破了她那件借来的粗布衣衫,留下新的血痕。
她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官道和人烟聚集之地,像一只受了重伤、却又极度警觉的孤狼,在阴暗的沟壑、倒塌的废墟、以及茂密到几乎无法通行的草丛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血腥甜腻,以及那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眩晕感。
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然而,即使在如此油尽灯枯、精神恍惚的状态下,她那属于顶尖剑客的、对危险的本能直觉,依然在顽强地发挥着作用。
有好几次,当她即将踏入某个看似安全的暗巷,或者准备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时,心中会毫无预兆地猛然一跳!
她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或者极其艰难地改变方向。
而就在她刚刚避开之后不久,便可能有衣甲鲜明的天策府巡逻小队无声无息地从那条暗巷中穿过,或者几名气息诡异的修士如同鬼魅般从那片林地中搜寻而过。
她就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艰难飞行的残蝶。
凭借着对气流最细微变化的本能感知,一次又一次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些足以将她彻底碾碎的狂风与巨浪。
夜色,是她唯一的掩护。
而那份对复仇的执念和对活下去的渴望,则是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摇曳的烛火。
第429~433章 面圣
如行尸走肉般返回到清水别苑的陈卓枯坐在窗前,月光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投下阴影,他的目光仿佛失去了所有焦距。
魏无道今日那番话,对他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
“劫?缘?”
他无声地嗤笑,嘴角牵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那个妖女,那个将他拖入无边耻辱的罪魁祸首,竟是他踏足承天之境的“契机”?
何其荒谬!何其讽刺!
承天之道……
若真是如此残酷扭曲,若正途已断,唯有以身应劫、甚至与邪魔纠缠方能窥得一线天光……
这样的“道”……
与魔道又有何异?!
他心中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魏无道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他今天告诉自己的这些话里,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默许那妖女留在书院,甚至跟去北境……
难道从一开始,他就在用我和那个妖女的命运下一场豪赌吗?!
陈卓猛地握紧双拳。
烟波楼那不堪的一夜,体内那股“不洁”却又异常强大的力量……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契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若真是如此,他宁愿永世困于通玄,也绝不愿再沾染分毫!
与此同时,陈卓想到了另一个关键的事情。
“那个妖女接近我,是否也知道这所谓的“劫”与“缘”?”
“她在我身上,又到底图谋着什么?!”
一想到那个妖女可能从一开始就在用一种看透一切的心态利用着他,将他视为某种特殊的“猎物”或“工具”,自己却完全不自知,甚至对其动了恻隐之心,还因此牵连了何薇薇,他便感受到一种莫大的讽刺与愤恨。
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魏无道那番话,竟如同的恶毒丝线,将他与那妖女的生命轨迹强行编织在了一起。
这根丝线浸透了血腥与屈辱,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却发现它已深深刻入骨髓,每一次拉扯都带来更深的绝望,仿佛永无断绝之日。
力量……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力量!
为了楚妃,为了复仇!
但如果这份力量的源头与那妖女纠缠不清,如果变强就意味着要承认那份耻辱的“馈赠”……
他宁愿舍弃!
他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对童妍的杀死变得更加强烈了起来。
但不论他是否愿意承认,魏无道那句“唯一契机”却还是发挥了作用,让他不得不暂时按捺下立刻将她碎尸万段的冲动。
“保持距离,严密观察,找出她的真实目的,然后再……彻底了结!”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自身的修行之路……
天玄宫的传承,绝不可能只有那一条被污染的道路!
“我必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干净的路!”
清冷的月光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半分黑暗。
凌楚妃……
一想到这个名字,陈卓便感到心如刀割。
“我对你许下的“唯一”承诺……如今……我还有什么资格……”
……
夜色如同最浓稠的墨砚,终于在东方天际被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悄然晕开。
叶红玲拖着那具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仿佛每一根骨骼都浸透了冰冷的铅水,每挪动一步,都似要将她死死拽入地底的残破躯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冰冷的荒野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视野因为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惫而阵阵发黑,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会就此栽倒,再也无法爬起来。
支撑她的,唯有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几乎要放弃的、对“生”的本能渴望。
经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的、如同地狱般的艰难跋涉,前方那座如同匍匐巨兽般、在晨曦微光中渐渐显露出巍峨轮廓的雄城,终于遥遥在望。
天都。
她终于来到了天都城的外郭区域。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也最骚动的一刻。
巨大的城门尚未完全开启,沉重的铁链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城门洞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进城的人群。
有挑着担子、满身泥土气息的菜农,他们的扁担上挂着沾着露水的青菜,散发出清新的土腥味;
有推着独轮车、脸上刻满风霜的货郎,车上堆满了各种零碎的日用品;
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神色萎靡的短工或杂役,他们缩着脖子,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城门口的守卫,在经历了一夜的寒冷与枯燥后,神情也略显疲惫和松懈。
他们三三两两地倚着冰冷的城墙,偶尔呵斥几声那些试图提前拥挤的平民,目光却不时地瞟向城内那即将升起的朝阳,以及不远处刚刚支起来的、冒着热气的早点摊子。
叶红玲将自己裹得更紧,佝偻着身子,混在人群的边缘,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那些同样卑微、同样渴望进城讨生活的人一般无二。
她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极度的虚弱和对未知的恐惧。
就在城门即将开启,人群开始有些骚动,守卫们也打起精神准备盘查放行之际,却发生了一些意外。
尽管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足以在此时此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起因,或许只是因为昨夜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冻雨,使得城门前那段本就不甚平整的青石板路面变得异常湿滑。
一辆满载着新鲜鱼获、正急着赶早市的板车,在拐过城门洞前最后一个弯道时,车轮猛地打滑!
“哎哟!小心!”
车夫发出一声惊呼,拼命地想要稳住车身。
但沉重的货物和湿滑的路面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哗啦——!”
伴随着木板断裂的刺耳声响,整辆板车轰然侧翻在地!
车上那些活蹦乱跳的鲜鱼如同被天女散花般,瞬间洒满了一地,在冰冷的石板上徒劳地蹦跶着,银亮的鳞片在晨曦中反射出点点寒光。
几只盛放鱼获的木桶也滚落开来,腥咸的鱼腥味和冰冷的河水瞬间弥漫开来。
“我的鱼!我的鱼啊!”
车夫发出哀嚎,手忙脚乱地扑向那些滑腻的鱼,试图将它们重新拢回。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引起了一系列的反应。
聚集在城门口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骚动。
有人好奇地围拢过去看热闹;
有人则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向后退去,生怕被波及;
更有几个眼疾手快的小混混或泼皮,趁着车夫手忙脚乱之际,竟偷偷摸摸地从地上捡起几条肥硕的鲜鱼,塞进怀里就想溜走。
城门口的守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吸引了注意力。
“干什么呢!都别挤!退后!退后!”
一名看似小头目的守卫立刻上前,大声呵斥着围观的人群,试图维持秩序。
另外几名守卫则不得不上前帮助那倒霉的车夫处理现场,协助扶起板车,捡拾散落的鱼获,驱赶那些趁火打劫的泼皮。
“他娘的,大清早的就给老子找事!”
守卫低声咒骂着,显然对这额外的麻烦感到不耐烦。
此时此刻,因为板车侧翻堵塞了部分道路,后面等待进城的车马和人群开始拥堵起来,叫骂声、催促声、以及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使得城门口的秩序在短时间内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人群之中,叶红玲目光微微一闪。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侧翻的板车、满地的鲜鱼以及争执的泼皮所吸引时,在她周围那些同样急于进城的人们开始趁着守卫不备、试图向前拥挤时——
她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和几乎要让她立刻昏厥过去的眩晕感,将自己那件破旧的粗布外衣裹得更紧,佝偻着腰,低垂着头,将自己完全混在那群同样衣衫褴褛、趁乱向前涌动的菜农或杂役之中。
她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虚弱和不起眼。
甚至在拥挤中被旁边人推搡得踉跄了几下,引来一两声不耐烦的抱怨或嫌弃的目光,但这反而让她显得更像一个普通的、在混乱中挣扎求生的底层人。
城门守卫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烂摊子所吸引,盘查的力度和仔细程度都大大降低,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叶红玲就这么如同水滴汇入江河般,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随着那混乱的人流,有惊无险地、极其“幸运”地……
挤过了那道象征着生与死的城门,踏入了天都城外郭那片对她而言,充满了未知危险,却也可能隐藏着一线生机的区域。
她不敢有丝毫停留。
立刻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迅速消失在那些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陌生巷弄之中,将身后的混乱与喧嚣远远抛开。
……
陈卓从江南道返回天都的第二天,天色阴沉,细雨霏霏,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清水别苑的小院内,落叶被雨水打湿,黏在青石板上,更添了几分萧瑟。
他独自一人在廊下枯坐,面前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眼神呆滞地望着那片被雨幕笼罩的竹林,身上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气息。
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雨水寒意的脚步声,自院门外由远及近。
陈卓并未回头,他此刻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了廊下,一道清冷如月华般的声音响起,话语间却似含着几乎难以察觉的戏谑笑意:
“陈院长这般入神,可是在思量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连故人冒雨前来,也未曾察觉分毫。”
“看来……我这神监司掌司的身份,也未必比这檐下的雨滴更有分量了呢。”
陈卓的身子微微一僵。
是沐颖来了。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沐颖一袭素净的浅蓝色宫装,撑着一把油纸伞,静立在雨幕与廊檐的交界处。
雨丝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的容颜,一如初见时那般清冷绝美。
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微湿的空气中更显得莹润通透,远山般的黛眉之下,是一双狭长而微微上挑的凤眸,眼尾线条流畅而优美,如同最精妙的笔锋勾勒而出。
琼鼻挺翘,唇瓣不点而朱,色泽是极浅淡的粉,却偏偏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
那身看似寻常的浅蓝色宫装,剪裁却极为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
细雨微微打湿了她的肩头,让那本就贴身的衣料更显紧致,隐约可见其下圆润优美的肩线和纤细的锁骨轮廓。
宫装的腰身束得极紧,将她那不堪一握的纤腰衬托得淋漓尽致,与下方随着她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饱满挺翘的臀部形成了一个充满美感的弧度。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那对即使在层层宫装的包裹下,也依然难掩其惊人规模的丰盈。
它们是如此的挺拔饱满,将衣襟撑起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弧度,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而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裂衣而出,散发着一种与她清冷气质截然相反的、成熟女性独有的、致命的性感与诱惑。
她收起伞,雨水顺着伞面滴落,溅湿了她裙摆的一角。
雨水带来的寒气似乎也随之侵入,但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如同雪后寒梅般的清冽气息,却更加明显。
她没有落座,只是站在离陈卓数步远的地方,平静的目光在他那苍白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双总是锐利洞察的凤眸,此刻在看到陈卓的瞬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那里面有惊讶,有好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甚至还有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因他此刻的落魄而产生的奇异触动。
沐颖轻声开口说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陈卓的心脏猛地一抽,喉咙干涩得发疼。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些天以来,关于永明郡主遇袭重伤、以及他与郡主婚期已定的消息,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在天都城内悄然流传。
他缓缓地点了下头,平静说道:“我知道。”
沐颖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看清他灵魂深处隐藏的伤口与秘密。
她微微蹙起了秀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你的状态很不对劲。”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又或是在思考陈卓为何会是如此反应的原因。
很显然,陈卓的反应出乎了她的预料。
在她原先的设想中,或者说,当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得知自己即将与心爱的女子——
尤其还是凌楚妃这般身份尊贵、容貌绝世的女子喜结连理时,即便其中夹杂着对女方伤势的担忧,其主导情绪也应当是欣喜、激动,至少……
不会是眼前这种近乎死寂的平淡,甚至是压抑着某种更深沉痛苦的麻木。
沐颖是知道陈卓与凌楚妃之间那段关系的。
她通过情报得知,北境的风雪虽然酷寒,却也见证了两人之间情感的突破性进展。
陈卓在被那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狠狠推开之后,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在“心上人”与“命定之人”之间,选择了凌楚妃。
那个曾经在情感上还有些青涩稚嫩、甚至带着几分优柔寡断的少年,短短几个月不见,如今却更多了许多沧桑。
他身上到底又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
只是,即便经历了再多,即便凌楚妃在江南道真的受了足以致命的重伤,他此刻的反应……也不该是这样的。
担忧、焦急、悲伤……这些都应该是可以预见的。
但这种这种仿佛连最后一丝生气都被剥夺了的平淡,这种对“婚事”这个本该是天大喜讯的消息毫无波动的麻木,实在是太过反常,反常到让她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瞬间绷紧。
他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表面无波,底下却可能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沐颖的思绪飞速转动,试图从这团迷雾中剥离出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她猜测,陈卓此刻的反应,大概率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或者说,并未完全理解这桩在他看来或许突兀甚至“不合时宜”的婚事背后,所存在的那些复杂的政治考量和稳定人心的深层用意。
毕竟,以陈卓的性情和他目前在朝堂中的位置,这些属于帝王心术层面的谋划,未必会有人向他全盘托出。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结果”——
在他心爱的女子重伤垂危、无法表达自身意愿之时,一桩关乎终身的婚事便被强行定了下来。
这在他看来,或许是对凌楚妃的不尊重,甚至是某种形式的利用?
然而陛下……
沐颖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她深知当今圣上的为人。
这位帝王或许会对天下任何人都展现出冷酷无情的一面,为了江山社稷可以牺牲一切,但在“永明郡主”凌楚妃这件事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宠爱却是做不得假的。
这份宠爱,不仅仅是因为端王爷的忠心耿耿,更因为凌楚妃自身那份远超同龄人的聪慧与格局。
沐颖清楚地记得,在凌楚妃江南遇袭、重伤消息传回天都的那段时日,即使在朝政最繁忙的时刻,陛下也曾数次私下通过心腹打听过凌楚妃的伤势和恢复情况,那份关切绝非伪装。
所以,陛下在这个时候定下婚事,绝不可能是单纯地要为难陈卓,或者不顾凌楚妃的死活。
其背后,必然有着更深、更复杂的考量。
只是这些属于帝王的权衡与苦心,以陈卓此刻的状态和视角,恐怕难以完全理解,甚至可能产生了巨大的误会。
而且在临江城发生的变故,也许她所知道的、凌云所打听到的,都与事实有着相当程度的差距,这也进一步的放大了这种误会。
忽然之间,她觉得凌云此时安排这桩婚事,或许是“好心办了坏事”。
沐颖轻叹了一声,收起不断发散的思绪,说道:
“看来江南道发生的事情……比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更加复杂。”
她的敏锐让她察觉到,陈卓此刻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因为“未婚妻重伤”或“婚事突如其来”那么简单。
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阴郁、痛苦和某种她无法准确描述的“污浊”气息,都昭示着他经历了一些远超想象的可怕事情。
陈卓没有回应,只是再次低下了头,避开了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沐颖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今天会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八卦他那些私事。
沐颖轻轻吸了一口气,雨后微凉的空气似乎让她清冷的声音更添了几分肃然:
“陈卓,我今日过来,并非是为了与你闲聊。”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带着神监司掌司特有的威严与不容置疑:
“陛下……要见你。即刻入宫,面圣。”
陈卓闻言怔住。
沐颖深深看了他一眼,兀自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面圣之时,谨言慎行。”
“有些事情,在没有看清全局之前……冲动,只会是利刃,伤人,更伤己。”
……
叶红玲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粗布外衣,低垂着头,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形隐没在那些行色匆匆的贩夫走卒之中。
从城门口开始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成功混入这片相对安全的区域后,终于得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在悬崖边缘抓住一根稻草般的松懈。
但这种松懈是如此的脆弱,轻易便会被体内那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的剧痛所吞噬。
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经脉,都仿佛被无数细密的冰棱反复穿透,寒意与剧痛交织。
火辣辣的疼痛几乎要让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浓雾般不断侵袭着她的意识,眼前景物不时地模糊、重叠,她好几次都差点因为腿软而栽倒在地。
她强忍着这一切,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口中早已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甜味。
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让她暂时藏匿、处理伤口的地方,否则,不等追兵再次寻来,她自己就会先一步倒在这陌生的街头,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般死去。
她凭借着最后一丝清明,尽可能快地、却又不敢引起任何人注意地,在那些拥挤而陌生的街道上穿行。
周围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小贩的叫卖声、车轮的碾压声、行人的谈笑声、孩童的哭闹声……
这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喧嚣,对她而言,却如同另一个世界般遥远而陌生,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孤独与危险。
然而,天都城,毕竟是景国的心脏,是皇权脚下戒备最为森严的所在。
其防御体系之严密,监控网络之广博,远非寻常边陲城池可比。
就在叶红玲穿过一条相对宽阔的街市,拐入一个看似僻静、堆放着不少杂物的狭窄巷弄口,正想靠着冰冷的墙壁稍作喘息,试图辨认一下方向,寻找一个更隐蔽的藏身之处时——
一股极其熟悉、却又让她瞬间亡魂皆冒的法力波动,毫无征兆地再次从不远处的街角清晰地传递而来!
那波动中蕴含的,正是天策府特有的的追踪符阵气息!
叶红玲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那刚刚才得到一丝微弱缓解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到了极致!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失血和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眸,在这一刻骤然凝聚起骇人的精光,死死地望向巷弄的尽头。
只见那里,几道身着天策府制式服装、腰悬制式长刀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缓缓逼近。
为首的一名修士,手中托着一个闪烁着淡蓝色光晕的罗盘状法器,罗盘上的指针正微微颤动着,精准地指向她所在的方向。
他们正仔仔细细地扫视着巷弄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
显然,他们已经再次捕捉到了她那极其微弱的、几乎要消散的气息,并且正在迅速地、有条不紊地缩小包围圈。
其中一名离得稍近的修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猛然投向叶红玲藏身的这个角落,沉声喝道:
“气息就在这附近,她跑不远了!仔细搜!莫要让她再逃脱!”
这声音,像是一道索命的敕令,落在叶红玲那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之上。
……
御书房内,紫金香炉中升起的袅袅檀香,与殿外那阴沉的雨意悄然交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属于皇权特有的、无形的威压,却又因为端坐于书案后的那位九五之尊有意收敛的气息,而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陈卓垂首立于殿中,他能感觉到一道深沉而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关切。
“陈卓,”
皇帝凌云的声音平缓温和,听不出太多的帝王威仪,反而更像是一位寻常长辈在与晚辈闲谈,“赐座。”
内侍连忙搬来一张锦凳。
陈卓谢恩后,依言落座,却只坐了半个臀,身形依旧微微前倾,保持着臣子的恭敬。
凌云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看到陈卓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眼底浓重的青黑,以及那双本该锐利明亮的眸子深处,此刻却仿佛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与血丝。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看来,这一路从北境到江南,再返回天都,着实是辛苦你了。”
凌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和的关切,“你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波折,或是水土不服?”
陈卓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道:“多谢陛下关怀,我……臣……只是连日赶路,略感疲乏,并无大碍。”
这是成为书院客座院长后,第一次进宫面圣。
在此之前他在凌云面前还是以“我”自称,如今却忽然惊觉,自己如今也算是半个朝廷的人了,此时或许用“臣”自称更加合适。
陈卓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定然瞒不过这位深不可测的帝王,但临江镇发生的噩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提及分毫的。
凌云微微颔首,似乎并未深究,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桌案上的一份边境舆图,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欣慰:
“北境之事,朕已经听闻了。北羌蛮夷,一向桀骜难驯,此次能令其暂时退兵,你与楚妃居功至伟啊。”
他特意顿了顿,将“楚妃”二字说得清晰而自然。
目光也随之落回到陈卓身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陈卓闻言,立刻起身,再次躬身道:
“陛下谬赞。北境战事能有此转机,皆赖永明郡主运筹帷幄,计策无双。若非郡主洞悉敌情,巧设奇谋,恐怕战局早已糜烂不堪。臣不过是忝列其侧,略尽绵薄之力,实不敢居功。”
他的语气诚恳,并非刻意谦逊。
在他心中,北境的功劳,确实大半都在凌楚妃身上。
凌云听到陈卓如此不遗余力地夸赞凌楚妃,脸上露出一抹真切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威严,更添了几分长辈的慈和:
“呵呵,你这小子,倒是懂得谦虚。不过,楚妃那丫头的才智,朕是信得过的。她能得你这般助力,也是她的福气。”
陈卓默然不语,心中却因为皇帝这番话而泛起更深的疑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凌云在提及凌楚妃时,那份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欣赏是做不得假的。
可既然如此为何在她生死未卜、重伤垂危之际,却要如此“草率”地定下关乎她一生幸福的婚事?
甚至……连问都未曾问过她的意愿?
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旋,让他如鲠在喉,却又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沐颖方才提醒自己谨言慎行,怕事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疑惑,特别嘱咐自己不要冲动……
他只能强行按下心中的疑惑和翻腾的情绪。
凌云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的波澜,他端起御案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才状似随意地问道:
“说起来,楚妃在江南遇袭之事,朕也已略知一二。据临江王府传回的消息,她伤势颇重,所幸性命无碍,现已在无忧宫的接应下,返回宫中静养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陈卓身上,带着微不可查的锐利:
“只是,朕还是想听听,你当日在江南道,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此事……恐怕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吧?”
陈卓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他早已答应过凌楚妃,绝不会将烟雨阁和古祠堂发生的那些不堪之事泄露出去。
那不仅仅是凌楚妃的噩梦,也是他自己的奇耻大辱。
更重要的是,一旦将真相告知皇帝,以凌云的雷霆手段和对凌楚妃的“宠爱”,必然会在整个江南道乃至景国掀起一场无法控制的腥风血雨。
届时,不仅凌楚妃的名节将彻底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反复鞭挞,更可能牵连无数无辜之人,甚至可能被某些有心人利用,引发更大的动荡。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客观:
“回陛下,臣当日确实在烟雨阁赴宴。后阁中突发异动,宝库示警,永明郡主似为追查凶嫌而离席。”
“再之后臣便被黄家托付,协助维持现场秩序,对郡主后续遭遇的详情,实不知晓。只知郡主确实与歹人交手,身受重伤,幸得王府及时救助。”
他刻意隐去了所有关于凌楚妃中了陷阱以及后续更不堪的细节,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众所周知的事情。
凌云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古井无波,让人看不出喜怒。
他能感觉到陈卓话语中的保留和刻意的回避。
再联想到陈卓此刻这副失魂落魄、仿佛遭受了巨大打击的异常状态,以及临江王府那边语焉不详的奏报……
凌云心中已然雪亮——
永明在江南道的遭遇,恐怕远比奏报上所说的“遇袭重伤”要复杂和惨烈得多。
只是,既然陈卓不愿说,凌楚妃那边也选择了沉默,他此刻也不便深究。
他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嗯,朕知道了。此事,朕会责成天策府和神监司继续彻查,务必将幕后黑手揪出来,给楚妃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似乎想将这个沉重的话题揭过,转而问道:
“江南道经此一事,人心浮动……”
“你此番从江南归来,对朝廷后续如何安抚民心、稳定局势,可有什么建言?”
他这是在考较陈卓的政务能力和对大局的判断了。
然而,陈卓此刻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心中那个关于婚事的巨大疑惑,让他坐立难安,不吐不快。
陈卓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猛地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持道:
“陛下。”
凌云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
陈卓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用一种克制而迂回的语气,缓缓开口:
“这些天来,臣……我心里头一直有个疑惑,盘桓不去,如芒在背。今日斗胆,不知……当讲不当讲?”
……
巷弄尽头,那几名身着天策府制式服装的天策府修士,如同索命的阴差,步步逼近。
他们手中的罗盘法器上闪烁的幽蓝光芒,以及那句冰冷无情的“气息就在这附近,她跑不远了!仔细搜!”,将她最后一丝侥咬幸彻底击碎。
她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太清楚自己此刻的状态了——
油尽灯枯,经脉寸断,连站立都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一旦被这些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天策府修士正面堵住,她绝无半分幸免的可能,等待她的,只会是比死亡更屈辱的结局。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自己已经得到了天戮剑的传承,只需要……只需要撑过这最后一关……
长生殿殿主那张道貌岸然却又充满了扭曲欲望的脸庞,以及他日夜折磨着自己的屈辱记忆,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闪回,仿佛在她几近熄灭的生命之火中再次注入了一股黑色的、充满了仇恨与不甘的能量!
强烈的求生欲望,以及那份早已融入骨髓、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的复仇执念,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呃!”
叶红玲猛地一咬舌尖,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她痛晕过去的剧痛瞬间贯穿脑海,强行驱散了那股因失血和绝望而不断上涌的昏沉之意,换回了一丝极其宝贵的、摇摇欲坠的清明!
与此同时,她体内那丝刚刚从霸道传承中艰难领悟、却因根基受损而根本无法完全掌控的“天戮”剑意残片,被她以一种近乎饮鸩止渴、燃烧灵魂般的决绝方式,强行催动!
那并非是剑意的完整展现,更像是一点即将熄灭的火星,在投入了她所有残存的生命潜能后,爆发出最后一道、也是最疯狂的光芒!
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残破不堪的身体,每一寸经脉都仿佛在被这股狂暴的剑意撕裂、重塑,又再次撕裂。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太多痛楚了。
或者说,她已经将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了那一点即将到来的“变化”之上。
她没有选择像困兽般做最后的反扑,也没有选择不顾一切地向着未知的方向逃窜——
她清楚,那只会加速她的死亡,让她暴露得更快。
在这一刻,她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决定!
她强行压榨出丹田气海中最后一缕、比游丝还要微弱的真元,那真元因为她此刻的状态而显得浑浊不堪,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血色。
这缕真元,却没有被她用于凝聚任何攻击或防御的法门。
相反,她将其与那暴走的“天戮”剑意残片奇异地结合,然后,按照某种她从那破碎传承中领悟到的、极其隐秘凶险的敛息匿踪秘术的法门,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逆转了部分关键经脉的运行!
这个过程的痛苦难以用言语形容,仿佛将她整个人从内到外彻底翻转过来一般。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某些本就脆弱不堪的细小经脉,在这粗暴的逆转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然后彻底断裂!
她的伤势,在这一刻无疑雪上加霜!
但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变化也随之发生——
她身上那原本因为重伤和杀戮而难以完全掩盖的血腥气、以及那属于剑修特有的锋锐气息,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抹去般,迅速地、诡异地消散、收敛,最终变得若有若无,几乎难以被寻常的追踪法器所感知。
她的心跳,也从之前因为紧张和痛苦而剧烈搏动的状态,骤然变得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如同冬眠的蛇蟒,几乎要彻底停止。
更令人惊奇的是,她的身形,在原地似乎变得模糊、透明起来!
并非是真正的消失,而是一种视觉上的错觉。
她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实感”,如同清晨林间尚未散尽的薄雾,又像是阳光下摇曳不定的、几乎看不见的空气涟漪。
她的轮廓与周围建筑投下的阴影、与巷弄中弥漫的潮湿水汽、甚至与那些堆积在角落的、毫不起眼的杂物,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
她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道游离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幽灵。
这几乎是一种燃烧生命潜能、透支未来生机换来的、极其短暂的“伪装色”状态!
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只为在这必死的绝境中,撬开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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