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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卷卅四 谁主七玄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11-11 18:30 长篇小说 7140 ℃

《妖刀记》卷卅四 谁主七玄

◎书目

        

  第百六六折 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第百六七折 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第百六八折 师出有名,暗夜惊心  

  第百六九折 碎骨金轮,徒自缄忆  

  第百七十折 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简介    

    

  弃儿岭万安邨内一场鏖战,为鬼气森森的七玄大会揭开序幕!鬼先生展开“血祭”的目的,究竟为何?深夜离家的少女、擅作主张的部下、为义反目的手足……一切看似失控,最终又是何人算计?

  

  无星之夜,鬼蜮祟隐,无央寺的初心会后,角力才正要开始。三条路线、四组人马,鬼先生开出于己不利的条件,为何他的笑意却令人如此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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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的封面人物是死人界的一枝花,夏星陈夏代使!封底的兵设,则是苍岛战神肖龙形的佩剑“棘针”,是一柄来自异域、专擅击刺的奇剑。关于漱玉节与肖龙形的过往,也将在下一卷当中揭晓,请大家期待黑得发亮的漱宗主,科科。

  

  截至昨天为止,34卷的人设还未到稿,所以实际出书的时间恐怕还有变数,请以河图的公告为准,等编辑通知我之后,我也会立刻来跟大家说。发生这样的情况,读者一定非常难过,请大家务必了解我们的歉疚,并不是不顾大家的心情,任性地说延就延;有稿子却无法出书,这点我也非常无奈,尤其是33、34的衔接非常紧密,连着看保证爽度大增,相反的,断开来看一定会消损故事的紧凑,说我一点都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妖刀第一部已近尾声,我很希望能维持一月一本的速度,一路爽快地冲向这个阶段的终点,为这六年的耕耘划下一个分号——就算不是句号,也是我盼了很久的短暂假期(笑)

  

  然而妖刀每一卷的画量,其实对画家来说是很大的负担,我已经跟编辑商量,提早把下两卷的封面、下一卷的人设发出去了,希望能够更有效率地分配时间,避免再陷入这次的窘境。我们可能也会等35卷的画稿收齐了,再把书排进出版排程里,以免大家的期待一再受到伤害,如果因此造成有某个月“没有妖刀”的假象,也请大家多多体谅。

  

  34卷我个人认为是很好看的一集,我对“七玄大会”这个铺陈了很久的关目,用了一个自觉算是有点新意的处理方法。我是看着金庸作品长大的,金老爷子非常擅写这种各方势力齐聚一堂的大场面,无论是六派围攻光明顶、“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烽烟举”的少林寺之会,乃至密谋对付童姥的万仙大会,那种人进人出的场面调度非常老练;我再怎么写,至多也是写成向金老爷子致敬的套路,而这样的模版在风火连环坞的会前会已走过一回了,正会再搞一回,岂非令人失望?

  

  所以我绕过了这样的模版,不是让一群人集合在一处,唇枪舌剑、乃至舞刀弄剑分出高低,而是把重点放在“怎么到达集合地点”上,途中众人各怀鬼胎,谁拦谁、谁抢谁、为什么……交织出这场变数重重的群戏来。我希望大家看完34卷后,也能不吝回馈想法,喜欢或者不喜欢,我都非常乐意倾听。

  

  倘若最终编辑宣布,要再延一周的话,我会在4/17当天贴出34卷的第一折,稍微

让大家止止渴,也请读者体谅这无奈的状况,真是非常对不起(鞠躬)

发表于 2014-4-17 10:11:04

妖刀记(166)

—————————————————————————————————————【第百六六折 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么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

  

  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多少玄铁!分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着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镖头,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着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谓“见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于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着枪刃撕开臂上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着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冲入一丈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杠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着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着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着血口,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

  

  “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将枪杆掖于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着枪杆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么?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

  

  “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么?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借此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着大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着满口血温,奋力将鞭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

  

  “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厮要败了么?”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么!”抖鞭一抽,欲将陈三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陈三五持刀起身,追着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么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

  

  “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太吃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

  

  “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着铁杆擦过胸前衣襟;便只这么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着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蝎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着走向倒地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

  

  “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一声迸响,仿佛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么,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

  

  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么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仿佛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仿佛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历着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着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喂人吃断肠药这么狠毒,我怕……我怕你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喂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么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得见。这药能解蝎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么?挠痒痒么?”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蝎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白痴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动药效,才未死于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喂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

  

  “叫什么名目来着?”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什么,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么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尽苦头。陈三五拼着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着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着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哄闹不止,却持续着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的游戏——

  

  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着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于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这么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干,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热。  

  “你再动着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着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眼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着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

  

  “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这把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听过的借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么,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么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么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

  

  “怎么?”胡彦之本想说“没什么没什么,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答完,趁着着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么大片的伤,裁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么认真。”凝目远眺,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么“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着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着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来一瞥,免得被吸成干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别扭的模样,顺着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差点喷笑出声: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着衫,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着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于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于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么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致的淡紫衣影,握缰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么不对?”符赤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着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着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于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么似的,轻启檀口,却吐出呆板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字句:

  

  “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么?”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渗出,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着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寄于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恒,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什么话,大伙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然掀开,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着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么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着,游尸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光一闪,哼道:

  

  “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凝下落。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于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皱着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地凛起:“……看来那厮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玄大会,请柬什么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么从青面神处,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然道:“今夜子时,在什么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

  

  “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同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么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么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一株大树的树干里,虎声道:

  

  “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笑:“白爷,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于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着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

  

  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着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锦决计讨不了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驾于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着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灵的美眸正望着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着眼泪——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    ◇    ◇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着梁撑错落、标戟如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骨,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于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着,身前白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仿佛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朱砂绘着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回在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于身前约四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于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着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着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于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弦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见玉面蟏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分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着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  

  “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个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着一只酒坛子大小的黑瓮,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道:  

  “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着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瞧,只怕大伙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着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么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坚定大伙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片刻,打破沉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么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仿佛就等他这么问,微笑道:

  

  “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4-5-25 00:09:04

妖刀记(167)

—————————————————————————————————————【第百六七折 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当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异门贡献最多,除集恶三冥不知所踪,桑木阴、血甲门未曾现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罗香长老蚳狩云等,均响应胤丹书之号召,派好手参与圣战,乃至胤丹书打破邪正对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邀集各派商讨平乱的盟会之上,亦曾有过符蚳二人的身影。

  

  游尸门与妖刀赤眼、幽凝的纠葛甚深,事涉与五岛奇英、渔阳诸堡间的恩怨,已先东海各处杀作一团。

  

  “万里飞皇”范飞彊性子暴烈,有怨必偿,胤丹书夫妇虽极力调解,仍处置不了这团越缠越紧的乱线;至两柄妖刀分别离开了战场,辗转延祸他处,渔阳一地的循环争斗反而越演越烈,自外于燃遍东海的妖刀兵燹,最终两败俱伤,游尸门形同覆灭,五岛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却与妖刀肆虐说不上太大的关连,遂成为东海武林中的异数。

  

  乱平之后,正道七大派无预警地翻脸,袭击狐异门,天罗香、五帝窟乃至几乎完蛋的游尸门,仗着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乱、甚且亲与的耆宿并未断绝,“何谓妖刀”这点虽未必人人说得清,但要说七大派握有什么旁人不知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这厢。

  

  “无有妖刀,说甚秘密?”

  

  立于绘有血色“川”字形丝弦图样的大白灯笼后、阴阳怪气开口的,正是血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你让我等寻妖刀交换秘密,倒还罢了,如今大多数人都是空手而来,你却仍肯将秘密说出,令本座不由怀疑起来,兴许散布这个所谓的‘秘密’,才是你狐异门原本的目的?”

  

  符赤锦本是这样想,又隐隐觉得不对,暗忖道:“他这话不无道理,却不必说出。哪怕狐异门真想放出什么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听之便是,未闻其言,如何能判断好坏?”须知见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这话,倒像特意提点鬼先生“说了秘密,却无妖刀可换”似的,其用心为何,不免启人疑窦。

  

  有这般想法的,可不只符赤锦。

  

  “匡”的一响,一只木匣飞出南冥恶佛所在处的灯笼,落地时余劲未消,震开匣盖,露出一口酒红色握柄、刀末钩如蝎尾的奇形弯刀来。“我携了妖刀前来,愿与诸君分享秘密。门主请讲。”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来妖刀赤眼竟在恶佛的手里,无怪乎江湖杳然,全无音信。”殿中包括符赤锦在内,所有女子无不色变,纷纷小退半步,举袖掩住口鼻,以免嗅入那专控女子的淫毒“牵肠丝”;至于男子,则无此顾虑,无不定睛细看,一睹这专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场只两人例外,一是鬼王阴宿冥,兴许是小心过了头,他本就距恶佛最近,隔着恶佛与狼首聂冥途相毗邻,这刀匣几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顾受讥之嫌,本能退了几步,畏如蛇蝎猛兽,引来狼首一阵嗤笑;另一个却是天罗香的蚳狩云,灯芒映出她一身织锦华服,丝纹不动,似不拿妖刀赤眼当回事。

  

  符赤锦定了定神,发现匣中之刀,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块熔炼扭曲的乌铁,本以为是把刀扔进烈火洪炉,熔毁了刀身;见刀锷上头并无烟熏火燎的痕迹,转念一想:

  

  “是了,他将融化的铁汁浇在刀上,冷却之后,便成这般模样。倒是封住这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从糊纸面具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眸光,迳投向天罗香的灯笼之后。

  

  “从蚳长老的反应,能稍稍窥见这个大秘密的轮廓。据说妖刀万劫在天罗香的手里,长老既携来现场,也不惧传闻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沦为傀儡的赤眼刀,应是对所谓‘妖刀异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见解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见解不敢当。妖刀万劫乃是我家门主亲自出马,劫自谈剑笏谈大人之手,他本该将此刀从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给萧谏纸。谈剑笏刚毅正直,不是会使心机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应非赝品。

  

  “然夺刀之后,我教门中曾触及此刀的六人,无一化为刀尸,我家门主甚且迳举此刀,舞了几招,也未曾出现什么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体’之说,恐是传闻有误;至于是何人所传、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晓。狐异门主若知根柢,还请不吝赐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旧是笑,悠然垂问:“长老当年,可曾亲见妖刀刀尸否?”

  

  这点非常重要。集恶三冥当年于圣战中缺席,其时祭血魔君、桑木阴之主亦未履迹江湖;游尸门于渔阳一地与妖刀交过手,但那也是飞皇亲战,青面神虽是地位尊隆的大长老,未必真会过妖刀……数来数去,蚳狩云怕是在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位。

  

  老妇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众参加过围杀刀尸的战役,当时领军的是贵门的胤丹书胤门主。虽只一回,但确实见过。”

  

  鬼先生微笑道:“刀尸的威力,想必蚳长老记忆犹新罢?”

  

  “非人所能及。”蚳狩云静默片刻,才道:“只能说惊心动魄。”证诸风火连环坞是夜的惨烈景况,余人无不了然于心,完全能够意会这短短两句里所包含的血腥与疯狂。

  

  鬼先生对这样的答复极是满意,连连点头。

  

  “蚳长老见证了世上确有刀尸存在,诸位在风火连环坞,也亲见离垢刀血洗赤炼堂,拥有非常之力的刀尸不是子虚乌有,也非如故老传言,接触过妖刀的,即化为刀尸。蚳长老也好、恶佛也罢,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丧失神智,自也未得刀尸之力……那么,使刀尸横扫千军的关键到底是什么?”

  

  殿中一片静默。这反应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踌躇满志,正欲发话,不料血甲门的大白灯笼轻晃,祭血魔君阴恻恻道:

  

  “要说妖刀么,本座手上也有一柄,这个秘密却不想与无刀之人共享。要不打生打死弄得刀来的,岂非如同傻瓜一般?”铮的一响,犹如拽引琴弦,一抹沉钝乌光应声飞出灯影,锵然插落,刀柄上布满细密的尖刺倒钩,宛若蟹螯,竟是传言中被封禁于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不觉云上楼之事,知道那日宴罢,独孤天威旋即唤人钉板封楼,更于窗牖板隙间浇铜锁铁,把好好一座美楼弄成了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大囚笼,只差一点儿就能说是大铁块了。

  

  流影城这几年来好生兴旺,虽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没有高手;以祭血魔君的武功,悄无声息地进出流影城兴许不难,若要破封取刀而满城不知,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却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丕变。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举何意,以妖刀为门槛,那是公然与场中多数人作对了,难保不会有人老着脸皮出手争抢,祭血魔君武艺再高,总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脑。况且此际殿上,现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与众人分享、也要一听这妖刀之秘的南冥恶佛,祭血魔君此话听来,倒像与恶佛叫板似的,针锋相对的意味未免过于明显。

  

  南冥恶佛冷冷一睨,尚未开口,忽听一把温婉动听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问胤门主,是否持有道宗圣器的宗派,对门主是否应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议或否决的资格?”却是五帝窟宗主漱玉节。

  

  鬼先生灵机一动,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说了,我便顺道问一问其他持有圣器的七玄宗门,让不让我公开这个秘密好了。”一拍肩后的黑布包袱,一物飕然飞出,形似斧钺,凌空转得几转,落地时恰将贮装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铁汁浇铸成团的赤眼铿然弹起,与那物事两两撞开,各以刃部入地,嗡嗡震颤,却连祭血魔君掷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鸣,三刀不住晃摇,众人这才认出,鬼先生掷出的正是横扫赤炼堂的妖刀离垢。

  

  当日他既能驱役离垢刀尸血洗风火连环坞,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鸣一出,几处梁柱灯影间,也陆续传出频率一致的嗡响,此起彼落,于空旷的废殿中相互呼应。五帝窟坐拥食尘、玄母,以为漱玉节与薛老神君入场的信物,自是双双携至,鸣动之强,不在话下;天罗香夺走万劫,东海武林道上人尽皆知,蚳狩云的身后亦传来共鸣异响……然而最后一柄妖刀,却在何人何派之手?  

  众人惊异地转过目光,赫然发现最后一个共鸣点,竟来自游尸门的灯笼之后。鬼先生故作恍然:“看来,妖刀幽凝的下落终于大白,游尸门明明藏着这口妖刀,却无半点风声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之外,还有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门,反对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锦捏紧了袖里那枚不住震颤的小小香囊,硬着头皮装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贴近白额煞背后的那口瓮,连连点头:“是……是。”片刻才道:“大长老指示,我游尸门无甚异议。”蚳狩云轻颔云首:“天罗香静待门主揭秘。”漱玉节与薛百螣交换眼色,也点了点头:“五帝窟愿闻其详。”

  

  虽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结果却是鬼先生心中所期,当真是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对祭血魔君耸耸肩,两手平摊。“既然如此,以魔君从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坚持己见,非持刀之人不得悉听了罢?”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客随主便,尊驾尽可自专,毋须假借众人的名义。”口气不善,颇有恫吓之意。

  

  阴宿冥冷笑:“不吃独食也饿不着你,至于么?”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纵闻机密,手中无有妖刀,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瞧得吃不得,人间至惨,说不定到头来鬼王还要感谢本座,至少曾经努力拦阻过。”

  

  “你————!”阴宿冥气得七窍生烟。

  

  这话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脚,他本以为近日江湖上几不闻妖刀音信,七玄各派除大张旗鼓抢了万劫的天罗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根本无从找起。届时若只一家有刀,余子皆无,究竟哪一方说了算,尚在未定之天,少数听从多数,恐怕才是硬道理;岂料一轮妖刀共鸣下来,赫见没刀的才是少数,这下如意算盘全打水里去了,被祭血魔君这么一挤兑,几乎气炸胸膛,欲辩无辞。

  

  蓦地,自南冥恶佛的另一侧,响起狼首聂冥途嘶嘎低哑、令人牙酸的语声。  

  “魔君这话,可不怎么地道。胤家门主一上来便打算开诚布公,是魔君有意阻挠,东拉西扯的,不肯让大伙儿听……怎么我老觉得魔君已知这个秘密,不定还答应了谁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与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里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龟缩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现武林,江湖中无不盛传,狼首乃失陷于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见天日,定是在狱中表现良好,又或答应了什么条件,才得换取自由。要说关系近乎,舍狼首其谁?”

  

  聂冥途嘿嘿两声,乜眸道:“昔日集恶三冥受奸人陷害,几于同时中计被俘,老狼窝里的儿孙们风流云散。我本以为干下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宣扬一番,好生露脸,殊不知一打听,才发现没什么人知晓。魔君知之甚详,莫非与那隐于幕后的阴谋家相熟哇,几时也给老狼介绍介绍?”

  

  双方虽似说说笑笑,气氛却剑拔弩张,益发紧绷。

  

  三十年前,集恶三冥忽然失踪,群鬼无首,以致集恶道分崩离析,尤以饿鬼、畜生两道失去领导中枢,无所适从,分成数股内外争斗,没几年便死得乾乾净净,损失最为惨重。此事众人皆有所闻,却是到了今夜这弃儿岭上的荒芜废殿之中,才知当年集恶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设计,竟尔失去自由,不由心头一凛,暗暗纳罕。

  

  其中地狱道自重回东海以来,屡屡和天罗香、五帝窟发生冲突,这“鬼王”阴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狱一道的首领,代代承袭鬼王之名号,无不自称阴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这个却是袭名接位的继承人。蚳狩云、漱玉节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谱,却也生出另一个疑惑:

  

  “何以三道之中,独地狱道一支的势力保存完好?聂冥途若要揪出动手之人,怕得好好问一问这新任的鬼王阴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闻言一笑,垂于冠额之前、以银线绣出蛛蝎图样的紫绒覆帘微微飘动,足见其笑意之轻蔑,怪声怪气道:“狼首要寻当年的冤家对头,怕是弄错了对象。集恶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这一支却毫发无损,反倒益加兴旺似的?要抓凶手、查动机,且看是最终谁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微微转头,帘后的目光似是越过灯笼光晕,投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南冥恶佛:

  

  “当然,深受其害、却无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记得昔年恶佛征战四方,专杀僧尼,一双‘破魂杵’血手之下,从无余幸;杀人杀得如此狂放快意,世间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养深厚的高僧啊,不问何人设谋,只关心妖刀之秘,这是何其宽广的胸襟哪。”

  

  恶佛仍是一言不发,魁梧巨硕、刺满饿鬼青花的雄躯矗立于灯影后,宛若一尊金甲巨灵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厢,薛百螣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们一搭一唱的,净说个没完,合着不想听了?祭血魔君,要说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门认了第二,江湖上没人敢称第一。这里也没人要你验明正身,刨挖你门内的家务事,大伙都信任主人,狐异门既发了帖子给祭血魔君,我们便相信来的是祭血魔君……你说是也不是?”祭血魔君冷哼一声,这才不再说话。

  

  “多谢老神君。”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丝毫未露喧宾夺主的不耐与烦躁,仿佛适才的一阵乱仍在他的预期内,好整以暇地说道:

  

  “然而,适才几位所争,与这个妖刀的大秘密亦脱不了干系,并非毫无关连。昔日,三位冥主失踪后,背阴山栖亡谷陷入一片混乱,除地狱道一支在忠心的家臣护持之下,连夜撤出了总坛,因而保存了实力之外,饿鬼、畜生两道的高手们陷于争权夺利、竞逐冥主大位的惨烈死斗,最终将栖亡谷烧成一片白地,分裂成数股的游离势力亦随之不存——这是江湖上流传经年的说法,做为集恶道由盛而衰、最终自招灭亡的注脚,委实令人感慨万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鬼先生以轻灵欢快的语调,自顾自续道:

  

  “先父当时正全力投入对抗妖刀的战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托,欲从源头查出妖刀的来龙去脉,以杜绝妖物之患。集恶道三位冥主虽然无故失踪,但先父以为栖亡谷仍是一股力量,若能用于圣战,未始不能造福苍生;适巧有些与妖刀相关的小线索亦指向背阴山,于是顺道前往,谁知竟看到了极其骇人的景况。”

  

  须知栖亡谷号称“天下至阴”,向来便是东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处,除地气极阴外,也跟集恶道的习性脱不了关系。

  

  地狱道研药制毒、畜生道人兽杂居,饿鬼道则喜以各种非人的酷刑手段变造人体,终年惨叫声不绝于耳;连在七玄之中,多数亦都看不过眼,几乎不与集恶道往来,遑论正道。

  

  若于承平之际,胤丹书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为降妖伏魔而来,心头虽已有了准备,万料不到在入谷的当儿,居然亲眼见得地狱。

  

  “是……妖刀么?”蚳狩云虽与鬼先生合作,却未听他说过这一段,一边回想当年的情况,喃喃道:“妖刀终究没放过背阴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遇上真正的鬼物,下场一样是逃不过。”

  

  谁知鬼先生摇了摇头,敛起轻佻的神气,沉声道:

  

  “据先父所说,背阴山栖亡谷内确实是堆尸如山,相较于其他妖刀肆虐过的地方,那些尸骸却与过往所见有极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断肢残体,而是一个个双眼暴凸、青筋浮露,仿佛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认为这些集恶道的门人,乃是一桩试验之下的牺牲品,杀害他们的并非是妖刀刀尸,而是那反复进行、却屡遭失败的奇特试验。”

  

  蚳狩云忍不住顺他的话头,喃喃脱口:“试验……是什么试验?”

  

  “制造刀尸的试验。”鬼先生正色道:“刀尸的异能,非是妖刀所赋予——也就是说手持妖刀,并不能使持刀之人化为刀尸,须经过一套极其繁复、同时又极端危险的秘仪,才能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铭入颅中身内,成为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薛百螣听得蹙眉,双手抱胸:

  

  “指的又是什么?是某种药物么?”

  

  “是武功。”鬼先生啧啧摇头,怡然笑道:

  

  “使刀尸无敌于天下的,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利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绝世武功。这些绝学的威力,诸位当夜在风火连环坞已见过其一;与我等之所知所学不同,妖刀武学毋须习练,也无法透过言传身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是通过那套繁复的秘仪,将凡人化为刀尸。

  

  “至于‘金铁传递’、‘刀控人心’之类的传言,不过是编排精密的骗局,只消备妥演员、布置场景,在目证之前将这台子戏演好,自有无知乡人帮忙渲染,传得绘声绘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岂有这样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会过无数英雄豪杰,纵有‘天功’一说,指那些个禀赋异乎寻常,天生跑得快跳得高、根骨绝佳之人,那也不过较常人从无到有地修习内外功,略胜一筹而已。真正高深的武学,除了心领神会,晴雨之功、临敌经验等缺一不可。你那个什么秘仪,若非是仙人的点石成金之术,岂能教人在一夕间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高手——”

  

  始终凝肃如山的南冥恶佛,突然打断了薛老神君的质问,沉声道:“适才,你说试验。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恶道徒众,是被人用来进行秘仪,以取得你所谓的妖刀武学么?”

  

  “这是先父的推断。”鬼先生似等候已久,专待他吐出这个问题,从容应道:  

  “当年驱役妖刀祸世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为了从刀尸身上,提炼出可用的妖刀武学图谱。通过秘仪成为刀尸,虽能于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武功,在炮制的过程中却不免损及心识,或疯癫如狂,或成行尸走肉,纵得了盖世武学,也没纵横天下的命,除非透过刀尸将武学解析出来、录成图谱,虽不能一蹴而及、循秘仪捷径得到武功,然而武功智识却能两全,从此有了无敌于天下的本钱。

  

  “集恶道三位冥主遭人设计囚禁,恐怕便是幕后的阴谋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不近、黑白两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虽各不同,却都有在活人身上进行试验的习惯,栖亡谷中药毒、器械皆备,连用作试验的人都有了,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们将刀尸放入东海、四处逞凶的同时,便于栖亡谷进行试验,欲从秘仪当中提取妖刀武学,一劳永逸地解决‘刀尸非人’的难题。若非……若非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颇不一路,竟打算说服栖亡谷众人加入‘圣战’,阴谋家完事之后,一把火烧去所有遗骸,毁尸灭迹,此事将永远无人知晓,更不会把三位冥主失踪、妖刀乱世和栖亡谷覆灭连结起来,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门主适才说,这个秘密当年七大派的首脑俱都知道,”这回开口的却是漱玉节。她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他们却是如何得知?门主一口一个‘阴谋家’,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使?”

  

  鬼先生摇了摇头。

  

  “观海天门有个老道叫魏王存,外号‘冲霄一剑’的。此人出身鳞族,少年时却因缘际会落发受戒,出家当了道士,算起来与‘琴魔’魏无音乃是同宗,当今天门掌教鹤老杂毛得喊他一声‘太师叔’,辈份甚高。”

  

  “我记得他。”蚳狩云接口道:“在贵门胤先门主接手之前,魏道长是负责剿灭幽凝一路的总指挥。听说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为最可怕的刀尸之一,七派折了不少战力在他手里,最后听说是胤先门主伉俪与鹤着衣联手,才将这具刀尸铲除;事后论起功劳,鹤着衣如实向七派高层禀报,才让胤丹书成为对付妖刀的统领之一。”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实情是:兴许因为年事已高、心性顽固,又或意志之强异于常人,魏王存受秘仪炮制的效果很差,但他毕竟是七派同盟里的头面人物,若能将率领群雄的‘冲霄一剑’转化为刀尸,对世人将产生的威吓不同于其他人,因此阴谋家一逮到下手的机会,拼着废掉魏老道,也要将他变成妖刀的傀儡。

  

  “过度施加秘仪的结果,魏王存心智全失,变成一头噬血残杀的疯兽,果然为祸惨烈,却也留下诸多破绽,令七大派开始察觉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杀人时,手中并无妖刀。兴许是这具‘刀尸’威力太强,又无法完全控制,过往许多需要其他条件配合演出、才能显现效果的小细节,在他身上通通无法照办煮碗,一一复现,魏老道遂成为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尸,阴谋家努力营造出的妖异气氛、与其他刀尸拼战时所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他身上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开始松动,质疑整个布局的声音也就慢慢出现。”

  

  这样的线索,七玄各宗门的确没有接收的管道。当其时,胤丹书是这些被视为邪派左道的势力,与所谓“正道”沟通联系的桥梁,只要以“勿传六耳”、“以免打草惊蛇”之类的理由,暂时限制胤丹书流出消息,及至狐异门一夕覆灭,也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处——”鬼先生举起食、中两根指头,轻易攫取在场众人的注目,满意地清咳两声,扬声道:

  

  “魏王存被转化为刀尸后,曾分别使出不同妖刀的专属武功来。按照过往‘妖刀刀魂附于持刀之人’的理论,他所能运用者,应仅限于幽凝刀的‘无相刀境’,岂能运使出其他妖刀的异能?

  

  “自此,七派首脑终于省觉,遂将人、刀分而视之。妖刀仅是利器,或如赤眼般,以药物或机关制造所谓‘异能’的假象;而刀尸大能则是某种武功,虽与东洲通行的武学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却不是什么仙术妖法,若能透析其理,不仅刀尸再不足惧,甚且能打开自家武学的眼界,相互参照补益,傲视东洲指日可待。”

  

  这个道理就更简单、更容易理解了——

  

  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乃镜射之招,能将对手的招数一一反射,甚且后发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则是匪夷所思的轻身功法,而妖刀万劫的“不复之刀”却是隔空取敌的无匹刀劲……

  

  这些绝学居然可能透过某种神秘仪式,不问资赋、毋须勤修苦练,在极短的时间内“刻”进那些被选作刀尸的男男女女体内,光这点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传承至今的东洲武学,师徒、门派、道统……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其剧烈的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

  

  ——谁先掌握了这种全新的武学概念,谁就是未来东洲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来,不惟东海一道悄无声息,整个东洲大地都没有发生这样革命性的转变,直恁鬼先生舌灿莲花,益发透着一股子的假。

  

  在场的七玄宗主,无一不是惯见风浪刀头舔血、心机智谋俱深的人物,就连接掌大位不久、年纪尚轻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岁孩儿;这个说帖留有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美好的想向幻灭的同时,便越教人对曾经生出憧憬的自己感到生气,更遑论罗织谎言的骗子。

  

  殿中的气氛再次发生微妙的变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几分不忿的静默笼罩着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杀人,此际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找不出一片完好的肌肤。

  

  然而,这仍旧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

  

  “这样的证据或还不够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与鹤老杂毛布计对付魏老道,历经连场恶战,牺牲惨重,终于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先父恐观海天门为掩家丑,要将那魏王存处死,于是便联合鹤老杂毛,将他悄悄藏了起来,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说鹤着衣是胤丹书自出江湖以来,头一个交到的“正道”朋友,那么“冲霄一剑”魏王存,便是第一个对他照顾有加的正道前辈。魏王存为人豪迈疏放,虽是黄冠草履、领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却像游侠,他于胤丹书有救命、传功之情,以胤丹书的脾性,便是非亲非故也救了,况乎知交亲长?

  

  他与鹤着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战场附近的一处农家,那夫妻两个均是老实淳朴的乡下人,打点了些银两,便尽心尽力照拂老道爷,日日煨参药与他吊命。  

  一日,胤丹书求得一枚价值千金的续命灵药“紫阳丹”,兼程赶回,却见草庐里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头怔怔瞧着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却不是魏王存是谁?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惊动质朴的农家夫妇,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扑至榻畔:

  

  “道……道长!您……您怎么起来了?快、快躺下歇息!”回头扯开喉咙大声叫道:“林大哥!大嫂!”手按腕脉度入真气,才发现老人体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由一怔,忽然流下眼泪。

  

  砰的一响柴门撞开,却是带回补品食料的鹤着衣循声赶至,一见他的模样,又惊又愕,颤声道:“胤……胤兄!我太……太师叔他……他……”他年纪较胤丹书大许多,然而自相识以来,却“胤兄胤兄”的叫习惯了,总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绝佳,鹤着衣又半点也不蠢笨,见好友垂泪,便知太师叔他老人家是回光返照,这当口便喂什么灵丹妙药也来不及啦,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边,咬牙忍泣,泪珠却止不住般大颗大颗滚落。

  

  “嘘——”魏王存责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噤声,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同伴展示什么新鲜小玩意儿的孩童,低道:

  

  “鹤儿、丹书,我想明白啦,原来是这样。你俩都瞧仔细了。”佛掌一立,当胸劈出,缠满药布、伤痕累累的枯瘦左臂上毫无劲力,不知怎的,这一路似刀又似掌的奇妙路数却蕴满风雷之势,大开大阖,明明草庐里外无风,胤、鹤二人神为之夺,几乎立不稳身子,若非双双跪于地面,怕要随之摆荡起来。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难些。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但一点内功都不懂的话,怕又无从入门。难啊!”自顾自的念了起来。鹤着衣反应要比胤丹书慢些,经他一扯衣袖,才会过意来:太师叔此际念诵的,便是方才那路掌刀的心诀!赶紧用心记忆,可惜已错过开头的一大段。

  

  魏王存虽是回光返照,毕竟伤势过重,语声混浊衰弱,但听不清、辨不明处又无法打断发问,尽管两人用心听记,所得却不过六七成。老人念了一会儿,忽然停住,抬头笑道:“无上道尊来接引我啦,尔等好自为之。”闭目垂首,溘然长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诀,与观海天门所传全无相类,当是得自那刀尸秘仪之中。阴谋家千算万算,料不到这老头性情竟如此坚毅,心志如此顽强,不仅未被反覆施为的秘仪摧毁殆尽,更将最贵重的妖刀武学带将出来,还以自身的修为见识沈淀消化之后,以东洲武学的用语说了出来。”鬼先生笑道:

  

  “先父记忆的那一份,自存于狐异门之中;而以鹤老杂毛资质驽钝,前半生庸碌无能,如此之不受门中师长待见,却于妖刀战后摇身一变,得以参赞中枢,乃至窃据天门大位,除出卖先父以图显达,料想与献出心诀一事,亦脱不了干系。”

  

  聂冥途“啧”的一声,颇见不耐,蔑笑道:

  

  “门主莫非都当咱们是傻子,随口两句便给诓住了么?这捞什子妖刀武学真有这么厉害的话,狐异门而今安在?观海天门这二十几年来,也没见他们纵横天下,杀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还是门主要说,魏老儿的心诀只是一部分,不足以练成那妖刀绝学?”

  

  “魏老道的心诀仅为一小部分,并不足以练成妖刀武功。”鬼先生老老实实摊手,莫可奈何的模样倒有几分滑稽。

  

  认得这般干脆俐落,众人反倒警醒起来,静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轻叩了悬挂灯笼的轮架几下,那架底的厢座“喀搭”一响,弹开个小小夹层,鬼先生弯下腰,取出一卷赭红封皮的线装薄册来。

  

  “先父所遗招诀,其中不足处,已藉离垢妖刀几度进出,弥补一二,总算不再是见不得人的物事。小可无才无德,劳动诸位远道而来,心内惶恐,这份薄礼且当是一点儿小小心意,无论今日大会有无议决、所议为何,各位总不致白跑一趟。区区土物,千里鸿毛,望祈笑纳。”

  

  众人无不凛起,当中却是漱玉节见机最快,屈指往灯架顶端敲落,落点、频次与鬼先生如出一辙,旋即“喀搭”一响,足畔的朱漆厢座亦弹出夹层。仅比她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云二人依样画葫芦,几与漱玉节同时开启了机关,取出夹层中的赭封薄册。

  

  符赤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书时不但以薄绢裹手,翻开书封前还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摒住呼吸,以防书页上浸了什么迷魂药液,于不知不觉间着了他的道儿。书中每页绘着数个精细人形,神韵生动,比例精准,飞白处填满字块,有指甲大小的招名标题,亦有充当图说的蝇头小楷,纵以符赤锦对书画并无研究,也知是出自名家手笔,非同一般。

  

  薄册不过十来页,但无论图字,皆是雕版印刷,选用纸质亦是厚韧结实,装帧的功夫更是无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说是“礼物”半点也不为过,若有雅好藏书之士在座,恐怕要爱不释手了。

  

  这份讲究在符赤锦看来,未免突梯滑稽过了头——炫富也好、摆谱也罢,这本小书的价值在于书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涂于手纸,亦不能令说服力稍有增减。若书中所录毫无意义,再华美的包装不过是买椟还珠,落人话柄罢了,何必将心神气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红岛符神君少女时称得上是养尊处优,被众人捧在手掌心里,但毕竟是僻居东海一隅,见过的世面有其局限。如蚳狩云、漱玉节等老练的江湖领袖,却能从这份过于精致的“小礼物”中,“读”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

  

  图文雕版,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与准备,能把这份珍贵的线报平白送给与会的七玄宗主,自然也能发送给七玄的敌人,乃至百倍、千倍于此的无关之人,抵销这份线报的优势,甚至凭空衍出新的利害关系。

  

  其次,讲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极是发达的通都大邑,拥有强而有力的情报据点,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却不被顺藤摸瓜,令致老巢被人抄出——换言之,礼物本身就是展示实力的道具,给予七玄宗主甜头的同时,也狠狠搧了众人一记,以无比优雅、无比安静,却也无比沉重的势子。

  

  看出这份恫吓之意的人,却无法将愤怒发泄在礼物上,只能安静接下这重重的一击,勉强维持表面的优雅。

  

  这样的风格乍看相当地“鬼先生”,其中满怀的恶意简直如出一辙;再仔细一想,却觉两者极端不同。鬼先生喜欢大张旗鼓地动手,“大张旗鼓”才是他最偏爱的部分,而制作这本薄册、决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击的效果,毫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见。

  

  可惜符赤锦没能想到这些。其幕后之人古灵精怪的程度,可能超过了以古灵精怪着称的符神君,再加上岁月与人生际遇的淬练,终于将女郎的机巧心计远远抛在后头,显现出火候上的云泥之别。

  

  她翻开书页,稳稳地捧在双掌之中,夹紧肘臂,将那对肥硕绵软的巨大乳瓜挤于臂间,放松精神,任凭一缕若有似无的睡意钻入小脑袋瓜里,眼前的人形图说渐渐模糊起来……

  

  青面神长居瓮里,“青鸟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奥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却无法直接用以阅读——为了鉴别此书所录,他必须借助符赤锦的双眼。

  

  “行了,女徒。”不知过了多久,符赤锦蓦地回神,脑海中响起大师父熟悉的语调。“此书非伪,确与妖刀有关。”

  

  (您怎么知道?)

  

  她强抑着发问的念头,一动念大师父或有可能察觉,现下却不是纠结此问的好时机。为防无意间泄漏心思,符赤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书册上,见首页刊头之上,印着大大的“寂灭刀”三字,其后三页的人形绘图贯串起来,的是一式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细读飞白处的心法诀窍,竟是教人如何激发火劲、以风助之,心头一震:“这是……离垢刀尸所用的武功!”但又隐约觉得不对,似是在血河荡当晚之外、不知何时何地,曾见何人使过,只是未配上那柄会喷火焰的斧刀罢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锦所长,她平素无甚涉猎,只觉刀式精妙,风火心诀匪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里,其震惊的程度,亦远远超过了符神君。鬼先生自不是傻子,图说所注,并非完整心诀,饶是如此,已令在场宗师级的众高手瞠目结舌,心痒难搔。

  

  大殿中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开口说话,但怦怦作响的剧烈心跳始终回荡在耳畔,不知是旁人所发,抑或源于自己的胸口。漱玉节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动,用了偌大定力,反复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旧翻过了七八页才掩卷,交与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发一语,呼吸却微妙地一重,旋即变得比适才更轻细,明显是刻意压抑所致。与在意旁人窥视的漱玉节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页,还不时前翻参照,恐怕是不信漱玉节事后会依约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入脑海为止。  

  “老神君……”漱玉节强抑心头不满,低声细问。“以为如何?”

  

  “令人大开眼界。”薛百螣神思不属,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岁,背诵的本领原比不上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大声朗读,此际正是反复默背、加强记忆的关键时刻。

  

  “值不值得?”漱玉节面上不动声色,似是无心而问。

  

  “值得什么?”薛百螣颇受干扰,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漱玉节语声忽低,终于引得薛百螣抬起眸子,凝神欲听,这下无论原本背得什么,都只能就此打住。“赞同七玄合并,共推盟主?”

  

  这事本不该于此时此地讨论,就算要谈,殿中这么多双耳朵,横竖也谈不出什么结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儿也似,微一转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冷哼一声,低道:“与虎谋皮,皮焉瘦哉?”

  

  漱玉节不怕他明白,或许在她心里,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册黑岛可与他白岛平分共享,犯不着偷,对他露骨的不满毫不回避,暗忖道:“原来你已打定了主意,要与我唱这个反调。无怪乎生吞活剥,担心再无入眼的机会。”淡淡一笑,低道:  

  “指不定我帝窟五岛,才是那头虎哩。”薛百螣冷笑不语。

  

  鬼先生顶着众人的猜忌、怀疑,乃至轻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现在,此际于他,不啻是收割时节,弥漫在阴冷空气间的沸血余温、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滚雪球一般,不住积累膨胀的贪婪与野心……嗅起来都是那般甘美诱人,充满含笑收成的欣悦。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来清醒的一刻。

  

  “明知上头有钩子,可这饵实在是太香啦,怎么都得咬一咬。”

  

  聂冥途叹了口气,摇摇光秃的脑门。

  

  “只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尽,乍看虽无破绽,然而‘无有破绽’本身便是最要命处,人心疑你,用不着证据的。没有我等,你一样能搞到妖刀,兴许这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尸,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学的本事,看来也似乎不假……”扬了扬枯爪中的精致小册:

  

  “那你还要我等做甚?扮家家么?老狼是贪哪,这点我一辈子都没否认过,可你要当我是傻瓜蠢蛋,拼着不要你手里的妖刀武学,今儿也要你在这儿躺下。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烂面团?”语声一落,杀气陡然迸出!

  

  殿中气氛一凝,森寒更甚凉夜,多数的灯笼后气机隐动,飕飕锐响交错纵横,削下无数尘羽,正是劲招起手之兆,却非是提防狼首发难,所向不约而同,竟直指居间的鬼先生!

  

  无视周遭剑拔弩张,鬼先生迎着头顶簌簌落下的积尘,纵声大笑。

  

  “狼首说得极是!妖刀武功,从来就不是本座的目标!诸位若要,我连提取刀中绝学的秘密,亦可随手赠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这个当作花红,七玄一统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庆我族这迟了千年的大盛事!”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4-6-1 00:02:35

妖刀记(168)

—————————————————————————————————————【第百六八折 师出有名,暗夜惊心】

  

  “一统七玄”非是什么禁忌的字眼,七玄与指剑奇宫一样,皆源于古纪时代的鳞族血脉,此事在东海虽不算人尽皆知,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问题是:七玄分治达数百年,各有传承,实际上已是七个独立宗派,不仅谈不上“同气连枝”,彼此间的龃龉不快、恩怨纠葛,几百年下来也没少攒些个,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逊于邪正之别。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统七玄”的口号,直与“消灭六派”无异。否则五帝窟自是五帝窟,集恶道依旧是集恶道,各拥山头,谁人自愿放弃宗嗣,平白教你“一统”来试试?

  

  是以当日在新槐里大杂院,薛百螣隔墙听翠十九娘发此议论,才会如此反感。对薛老神君来说,光是帝窟五岛争宗主大位,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还让你混一了七玄,一家伙同七个门派里的高手们竞逐权柄?傻子才犯这等浑!

  

  鬼先生语毕,原本杀气腾腾的聂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灵精也似,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傻儿子?我瞧胤丹书也不笨哪。你爹人是迂了点,脑子却清醒得很,决计不会说出这种笑掉人家大牙的蠢话。莫非你到了这个年岁,还在听龙皇现世、重返九渊的睡前故事?哼,一统七玄……我呸!”

  

  “狼首此言差矣。”岂料开声的却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龙皇传说,乃是鳞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贤得以开宗立派、绵延至今,便于帝窟五岛之内,现今仍有受龙皇遗惠之处,未敢或忘,料想集恶道也是这般。指剑奇宫自诩正道,号称拥有三百年真龙之传,却早已抛弃出身根本,向央土皇权卑躬屈膝奴颜以侍,我等羞与为伍,早早弃之。狼首对己身之所从出如此不逊,何异于奇宫一干悖子?”

  

  聂冥途异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漱玉节操着清脆动听的嗓音说完,转向鬼先生。

  

  “然而胤门主此说,却规避了一个极其紧要、又无可解决的疑难,纵使原先诚美意也,出口却成灾殃,较之狼首言,则更加不当。”

  

  鬼先生摸摸糊纸面上的鼻子部位,虽不见其容,举手投足却透着莫可奈何的神气,几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来”的错觉。

  

  “小子识浅,望宗主赐教。”

  

  “不敢当,门主忒谦了。”漱玉节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话头,娓娓道:

  

  “七玄开宗,已传十数乃至数十代,我漱氏自有宗谱以来,便在水神岛落脚,倚之行走江湖;先祖于玉龙朝时做得什么,反倒不甚了了。可见,七玄从开始便是互不相属,不是由什么组织里分将出来,自无‘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旧制,那便是门主的发明了。为此,须得有充分理由,说服我等六派放弃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与龙皇、鳞族血裔无关,如适才言,非是昔日玉龙朝有个什么一分为七,须得复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发的全新构想,原该告诉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

  

  符赤锦一贯不喜她的心机城府,也讨厌与她言谈之际,不得不时时提高警觉的纠结,此际却几乎要为她鼓掌喝采起来。

  

  漱玉节没有狼首的粗鄙,也无恶佛之霸气,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阴阳怪气,然而她一上来,就把鬼先生倚之为护符的“祖制说”破了个乾乾净净,何止摧枯拉朽?简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鳞族血裔,与龙皇玄鳞、玉龙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的道宗之间,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却不能说合七玄于一宗,便能重现玉龙王朝或天元道宗。当世七玄已存数百年,再怎么上溯源头,也只到各派开山祖师处;以玉龙一朝开枝散叶为号召,非但不实际,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诛,断难揭过——

  

  漱玉节短短一席话,点出的正是此一关窍。

  

  鬼先生隔着殿中昏暗的透纸烛照,遥望她仙子般出尘的清艳容貌,暗自咬牙:“……好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此时不宜妄动肝火,好在连这样的枝节他都事先沙盘推演过了,早有提防,从容应道:

  

  “宗主说对了一件事,却也说错了一件。以‘恢复祖制’、‘力分则弱’这等俗烂借口,也未免小瞧了诸位,这点,宗主是说对啦。然而,宗主说七玄源流,上不及龙皇,却是大错特错。”一指场中妖刀:

  

  “诸位以为妖刀是什么?却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学,又是何人传落,其用意为何——这些个问题,统括来说,可以‘龙皇’二字作结。”

  

  聂冥途冷笑:“这几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里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只当咱们是傻瓜,还欺人眼瞎啊。”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这几把刀虽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却是。当年试图以妖刀兴乱的阴谋家,将得自玉龙朝的刀魄铸了进刀中,才使千年前的龙皇铁卫,重现当世。”

  

  “龙……龙皇铁卫?”漱玉节喃喃覆诵。

  

  “正是。”鬼先生道:

  

  “龙皇玄鳞有七名铁卫,各得龙皇一部分武功,为保护永生的龙皇,铁卫也必须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谁无死?于是龙皇便将武学精髓保存在刀魄中,纵使刀卫身殒、镔铁坏灭,只消刀魄犹存,铁卫随时都能再复现,永远不老不死。”目光投向漱玉节:

  

  “帝窟五岛的先人虽传下了《三日并照》、《虹尊刀法》两套武功,以付食尘玄母之用,当年先父有幸承教于符承明符老宗主,说虹尊刀法虽是一等一的绝学,然而内力之运使与精奥的招数间,似有微妙隔阂,虽威力强大,却始终有棋差一着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绝学圆转如意,收发由心。食尘、玄母虽无相对应的妖刀武学,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这层疑难的关键。”

  

  他单手负后环视众人,意态从容,略微提高了音调:

  

  “我在七玄流传的古籍之内,不但找到龙皇铁卫的记载,更恃以觅得龙皇祭殿之所在。炮制刀尸所使用的秘仪,不过是对铁卫传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无虞的方法,可得刀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说得没错,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圣器,进入祭殿独占这个秘密,如此一来,只消对付帝窟黑岛一脉,取得食尘玄母即可,胜过此际在这荒山野岭中,面对诸位英雄人杰。但我猜我那迂过头的亡父,应不乐见我如此作为。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贼凭藉恶毒手段、肆虐五岛之际,是我送了第一枚解药与宗主,才有后头延聘神医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问宗主讨人情,只想问问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仅是两柄神异的刀剑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举?还是我该于五岛与大敌混战之际,乘乱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药之事,光是这条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与鬼先生放对,敛眸闭口,当是默认。漱玉节却没忒好打发,淡淡一笑,悠然道:

  

  “门主义举,五岛铭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门主应趁乱攻打五岛、夺取刀剑,方是自然。如此,虽不免与我五岛结怨,但怎么说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岂有怨言?只好调养生息,日后再讨回来便是。正所谓:‘以直报怨。’然门主所为,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钧天’邵咸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认为‘欺世盗名’,况乎狐异门?”

  

  角落里响起清脆的抚掌声,却是聂冥途仰头大笑。

  

  “痛快!好一个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来忒多惺惺作态?胤家小子,你做过头啦。这要说没什么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说得斩钉截铁,连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测啦。怎地我爹大仁大义,天下人挺习惯似的,到我这儿就全变了样?”

  

  薛百螣本已闭口,闻言猛一抬眼,眸中精光暴绽,沉声道:“你爹可没藏头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场也不是人人都欢喜服气他,可没人拿他来说事。你小心点儿。”

  

  鬼先生不无尴尬,却不好与他反脸,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耸肩笑道:“老神君教训得是。无奈我从小背负着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说,还都是正道栋梁,小心惯了,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今日在场都是自家人,也没甚不方便的,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大伙坦诚相见。”双手食中二指一勾,轻轻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方颔隆准、英气勃勃,充满男子气概的年轻面庞来。

  

  “在下姓胤,这点大伙儿都知道啦,单名一个‘铿’字,乃狐异门之正统继承人;先父讳上丹下书,人称‘鸣火玉狐’,这点相信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这个名头打今儿起,由我胤铿承继,日后凡我狐异门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鸣火玉狐’为号。”  

  他立于大殿中央,几乎所有人都能见得,薛百螣见这张脸说像胤丹书,又有几分不似之处,倒与胡彦之肖极,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俩果然是亲兄弟。”

  

  鬼先生此举又出众人意料,说是“抛砖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阴宿冥等另有掩饰身份,决计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声夺人的威慑效果丝毫不减。

  

  聂冥途于阿兰山十方圆明殿与他相会时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照蜮狼眼”形同半盲,与此际相比,差别直如天地云泥,难以确定哪一张才是他的真面目,微眯起青黄异瞳,试图看出颔耳间的易容痕迹;只可惜端详了半天,却没见什么破绽,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琉璃佛子”那张男生女相的美丽面庞是假。

  

  就着聂冥途逐渐消淡的记忆,明显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书,而佛子的皮相则得自他那倾城倾国的母亲,只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强调出父母血统的特征,看来便直若两人。

  

  鬼先生挂着糊纸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备妥一张得以示人的脸孔,为的就是应付这种状况。他将众人的沉默都看进眼里,满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说,不料漱玉节却接口道:

  

  “妾身本还有些怀疑,未敢确定门主此举,其后究竟有什么目的,有的也不过是一丝怀疑罢了,直到此际听得门主亲口说出,才知运气不坏,居然教妾身给猜中啦。”

  

  “喔?”鬼先生一挑浓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说无妨。”他这张脸生得粗犷英俊,笑起来更如桃李春风,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烁烁,眼底无甚笑意,衬与一口齐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却有些阴森怕人。

  

  漱玉节夷然无惧,从容笑道:“若欲一统七玄,门主该悄悄蒐全了七柄圣器,去到那龙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学,或迳驱使如离垢刀尸那般骇人杀器,轻而易举弭平六脉,混于一元。

  

  “门主之所以未这样做,盖因门主要对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天下、多数为正道栋梁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门主的目标几等于整个东海武林,说是大半个东洲亦不为过,此非绝世武功所能应付,须得依赖一个强而有力的组织——譬如昔日称霸东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纵横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场多是智谋之士,她动听的语声方才说到一半,余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语声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厉声道:“你这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了?今日若无交代,集恶道与你绝不两立!”

  

  “敢问鬼王,”鬼先生浅浅一笑,负手从容,一点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狱道一脉行走江湖,求的是与人为善,还是纵横睥睨、不受制于人?”

  

  阴宿冥的花脸之下传出一声蔑笑。“要不能说得本座满意,今夜一过,你便知我集恶道是不是与人为善了。哪个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孙子?做人做得忒也窝囊,不如回乡种地耕田。”

  

  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个更强大的组织,又有什么不对?”

  

  阴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组织,来使你的强大……这话你到江湖上喊两声试试,人要不生生剐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孙子。”狼首捧场地嘿嘿几声,难得展现出集恶三道的团结。

  

  “欸,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脸都没红,煞有介事地摇摇手,一本正经道:

  

  “我一不用武力威胁,二不妄自尊大,何来‘兼并’一说?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乱取之,烧杀劫夺,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诚意邀请诸位前来,此间未陈刀兵,还备下薄礼相酬……下回谁要有这般兼并之法,请务必叫上区区,也换我来得一回好处如何?”

  

  他这话振振有词,与会诸人今夜前来,莫不做足准备、提高警觉,原本打算应付的乃是一场鸿门宴,碍于妖刀威能强绝,唯恐失了一着之先,沦为七玄中的边缘势力,不得不走一趟;岂料狐异门非但没使古怪,光是手里这部《寂灭刀》的数页残谱,便足以打开视野,走出现今东洲武学窠臼,端看各人颖悟若何,日后倚之突破进境、傲视江湖,也未始没有可能。

  

  且不说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于“慨然赠谱”一事上,确难指控狐异门包藏祸心。以漱玉节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只能抓住“做得太过”这点,激起众人之疑;说到了底,还是因为狐异门诚意十足,远超常度,众人受之无名,反生狐疑。

  

  这当口谁要能把《寂灭刀》薄册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几脚,多半说话便有底气了,但谁也没这么做。鬼先生环视全场,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之面,最后定于漱玉节那张艳若桃李、却又清婉如兰的俏脸上,怡然笑道:

  

  “况且,宗主自言黑岛宗谱上不及玉龙朝,这话未免不尽不实。帝窟五岛,乃是龙臣帝后之血脉,岛上‘帝字绝学’须由纯血之人方能习练,落于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废纸——敢问宗主,这‘纯血’是什么?我听人说宗主最重宗嗣,为延帝窟血脉,费尽心力,盖因‘迎龙皇回归’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尽心准备,未曾懈怠。”

  

  漱玉节低垂眼帘,姣好的唇勾抿着一抹温婉笑意,看似从容,但轻轻颤动的两排乌浓弯睫仍泄漏了一丝诧异惊心。鬼先生不断释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度接连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线,她开始怀疑五岛内亦有狐异门的奸细,或许监视五帝窟超过二十年以上……否则,他怎能知道这许多?

  

  “宗主勿疑。我不仅通晓帝窟五岛之事,在座其余几支,所知怕也不少,却非使什么细作刺探的肮脏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着各种线索联系。莫说合并混一,只消日后结成同盟,我秘阁内的藏书一任诸位翻阅抄录,以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们合而为一,希望我们循环争斗、自相残杀,正是因为七大派各有源头,除非杀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则永难混一;万不幸有哪个蠢货真这么做了,下场便只是亡六存一,自毁长城,我等却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头,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宝,无一不流着共通的血脉,彼此间卯榫宛然、千丝万缕,轻易便能紧密结合,成一大派。数百年前,被诬为‘薮源魔宗’的那个神异组织,已向世人显示过此般聚合之威能,鳞族子民横扫天下,无敌于宇内;彼时,若出一气运胸襟皆备、堪吞斗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不是姓独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无一丝戏谑轻佻,语气渐渐激昂,神色却出奇地宁定慑人,殿内除他掷地铿然的话语,所有人都悄然无声,有的抱了看好戏的心思,也有细细咀嚼话里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诸在他老人家头上的涂污抹黑,不过借口而已,七大门派的狗贼们所惧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团结起来,尊奉降世龙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莫说当时,便放眼今日东洲,哪一个门派势力,可与混而为一的七玄相抗!

  

  “便说高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耆宿,胜过今夜殿中列席的诸位?论到武功,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势力所藏,胜过我七玄之武库?以机关之精、珍宝之奇,又有谁能比得上玉龙朝的诸般遗址?何以优秀如我等,却要避正道之锋芒,藏于阴暗不见光处,背负天下人鄙夷轻视,自认为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业。我是胤铿,不是胤丹书,我爹能号召诸位共襄盛举,凭的也不是什么皇者霸气,但求成事,不必尽其在我。七玄同盟若成,无论选何人出任盟主,我狐异门上下一体凛尊,绝无二话。”说着一按灯架,方才开启的藏书小匣内“喀搭”一响,开启匣底暗格,从中取出一只羊皮卷展开,但见皮纸上绘着各色标点彩线,却是幅精密的路观图。

  

  “此间所示,即为龙皇祭殿之入口。”鬼先生以皮卷示众,伸出修长白皙的指尖,指着图上小小的朱砂同心圆。“少时诸位尽可离去,一个时辰后,我等在入口处集合,不赞同七玄结成同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必去了,这部残谱且当是薄酬,感谢诸位今夜赏光莅临,他日道上相逢,便谁也不欠谁的,明月清风,毋须罣碍。”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法宽松得毫无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机杀人夺刀,一个时辰后,在那捞什子祭殿之前,极有可能连半个鬼影也没有,今夜不仅做了白工,还蚀去一部宝贵的《寂灭刀》残谱,这笔买卖可就亏得大了。

  

  聂冥途冷笑道:“你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鱼的主意罢?现场忒多人,是几个到得祭殿门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数服从多数么?那半途开溜的无端端给人代表了,将来你们打着七玄字号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正道那些个蠢才杀上门来,原本不赞成同盟的,也只好乖乖加入了,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脉全到才能算数。缺得一支,寻根溯源的拼图不免少了一块,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只能说天数使然,祖宗的辉煌大业还未能兴复于我等之手。”

  

  岂料聂冥途仍不买帐,嘿嘿两声,竖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没明白,你找集恶三冥来,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这下总算弄明白啦。便走了个聂冥途,鬼王、恶佛双双并至,这集恶道看似还是赞成同盟的,你现成又多一票。五岛还有声息的三家里,给你搞来了两个,游尸门三尸几到了个全……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罢?高啊,真高!”  

  符赤锦听他如是说,心中暗忖:“难怪这厮要设计绑了小师父,便为作这台子戏!却不知在场各脉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胁而来?”联手敌慨,要对付鬼先生与狐异门、抢回小师父来,则又更增几分把握。由此更恼漱玉节利令智昏,被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这个节骨眼上难倚为臂助。

  

  然而翻过那本薄薄的《寂灭刀》残谱后,她不得不承认所谓“妖刀武学”,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谱中讲述火劲心法的部分,虽被鬼先生抹得七荤八素,直如天书一般,她约略看得几页,竟隐隐与赤血神针有些相近之处,虽然行文的笔法、措辞绝不同于《岣嵝异策》,但说的东西却有着异样的熟悉感,仿佛对照全本《寂灭刀谱》,便能再多看出什么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周身是计,决计不会平白给好果子吃,要说无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连符赤锦都难说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阅历,也只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这个法子里的取巧之处,况乎漱玉节、薛百螣等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镜,这台戏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气急败坏,仍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待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够了,才怡然道:

  

  “狼首误会啦,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喔?”聂冥途殊眉微挑,妖异的青黄眼瞳中闪着异光,咧开尖利如犬的歧生黄牙,不怀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骗,最忌临场改词。你若想换个说法,可得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当同舟共济,缺一不可。”鬼先生取下灯笼,沐着一缕银灿月芒,负手迳往殿外行去,随风送入意兴遄飞的潇洒笑语。“此间只消少得一位,盟议便毋须再提了。在下忝为东道,先往祭殿之外,静候诸位佳音。请。”

  

  直到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连最后一抹灯晕都不复见,众人才从错愕中恢复,偌大的荒圮殿宇仿佛自静水中提起,声音、气味、夜凉习风……一霎间恢复流动,一切才又活了起来。

  

  ——须得众人齐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议的空间!

  

  这对鬼先生来说,简直是臭到了极处的坏条件。中途只消有一人离去,所有的辛苦布置便打了水漂;《寂灭刀》残谱给了,龙皇祭殿的路观详图也给了,鬼先生手上的一切筹码看似都推了出去,却押在于己不利的莫名处。他如何有把握,在场诸人会一个不少地集于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计,此刻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无视妖刀武学的诱惑,断然抽身离开是一法;中途拦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满盘尽墨,算计全算到了狗肚子里。

  

  聂冥途几乎忍不住笑起来。这实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阁的这些年里,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儿?

  

  他伸出湿浓如腐的灰色舌头,舔了舔干硬的薄唇,上下滚动的凸喉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响,似将低笑声如痰哽般咽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类,又似餍足的大猫;异瞳一扫,这才发现天罗香的灯笼早已消失,而游尸门正飞快退向破败的窗櫺,披蓑带笠的白额煞“哗啦”一掌扫去窗框零碎,纵身窜出,那名雪肤花颜的红衣丽人亦随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丝毫不受玲珑浮凸、丰臀盛乳的姣好身段影响。

  

  五帝窟、桑木阴、血甲门……剩下的灯笼,也各自没入广袤的黑黝夜凉之中,聂冥途并没有犹豫太久,怀抱着雀跃兴奋的田猎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猎物。  

  

  

    ◇    ◇    ◇

  

  

  

  对符赤锦来说,从头到尾唯一的目标便是鬼先生。

  

  小师父被绑走已将近一日,戚凤城等人根本没有掩饰踪迹的打算,迳驱车驰入弃儿岭深处,鬼先生早在无央寺左近布下天罗地网,以胡彦之及白额煞的身体,硬闯不啻死路一条,更何况将大师父独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险极,漱玉节又已将绮鸳等潜行都的一干精锐悉数召回,符赤锦手上无有更多可用的筹码,只好先请二师父将老胡、陈三五带回,裹伤敷药调养精神,再别作良图。

  

  胡大爷对累得小师父陷身贼窟一事,甚感自责,尽管一个字也没说,却敛起了平日嬉笑怒骂的无赖神气,一路上紧盯着车帘之外,一言不发。

  

  要寻小师父,非来无央寺不可;而要将她平安救出,则须着落于鬼先生身上。  

  当鬼先生行出大殿时,符赤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节,苦苦忍耐,好不容易觑准时机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见踪影。白额煞蹲下身来,捏起一把湿土凑近鼻端闻嗅,又观察了地面诸般痕迹,一指西方,沉声道:“那儿。”

  

  符赤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顾自己。”白额煞犹豫片刻,点头道:“地图你拿着,我已记在这里。”伸出骨爪弯钩的食指尖,点了点额际太阳穴。符赤锦“嗯”了一声:“留神些,一会儿在谷外会合。”身披蓑笠的昂藏大汉将灯笼留了给她,转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无影无踪。

  

  (拜托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师父!)

  

  她辨识地图的本领不算高明,幸而白日里已在弃儿岭附近勘查过几回,还备妥了御寒用的大氅,以免夜凉沁肌,受了风寒。

  

  鬼先生给的路观图上,绘了三条由弃儿岭前往冷鑪谷——若胡大爷推断无误,七玄大会的真正召开地点当是在天罗香——的路线,一条径直穿过万安邨、万姓义庄,算是出入此间的大路,另一条则是绕过大半个山岭的小路;第三条则向南迂回而下,往距弃儿岭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数里外了,就图面看着是最远的一条。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宝宝锦儿虽智计过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想寒夜掌灯,孤身穿过荒凉的乱葬岗,况且依胡大爷说,万安邨才发生过奸淫烧杀的惨案,也损了不少人命;冤魂新丧,作祟最是厉害。符赤锦念头一转,毫不犹豫选了第三条。  

  由无央寺圮坏的侧门行出,果见得山路之间,停着一大两小三辆马车,较小的那两辆其实也不算小,各由两马拉着,是大的那辆体型惊人,前头辔轭间足足套了四乘,车后还系着两匹,兴许是中途置换之用,也可能是所载之物重量惊人,下坡时须藉以缓冲,以免失驾倾覆。

  

  六名身着鱼皮紧靠、腰系彩绸的天罗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寻常棺材还长、宽高却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将缠满铁炼的箱子,抬进了较大的那辆马车里。天罗香教下虽都是些娇滴滴的妙龄女子,可自小习武,一运内功,气力丝毫不逊苦力纤夫;瞧六人抬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贮,必是妖刀万劫无疑。

  

  符赤锦远远便吹灭了灯烛,小心捏着袖里的织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鸣,被天罗香之人察觉行踪。

  

  天罗香要将那怕没有几百斤重的石刀万劫运上弃儿岭,总不能教年近古稀的大长老上肩扛来,必备下押运的车马人手;弃儿岭自外于越浦周围的水运网络,三条路线中却特意安排一条水路,自是为了方便移动万劫。

  

  这阵忙活里没见蚳狩云踪影,兴许是早早上了车,却不知坐的哪一辆。女郎们装载妥适,将车门闭起,其中五人上了头一辆马车,只一名头领模样的上了末尾那辆。驾车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挥鞭,鱼贯上路,两辆小车前后夹着载运万劫的四驾大车,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护队形。

  

  车队甫动,左右林翳间飞出十余骑,散在车队前后四周,导行环护。马上之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与车伕相类,腰间亦系着同款式的斑斓锦带,一看便知是金环谷的战力中坚,由鬼先生自锦带豪士中挑选出的好手,显然他自己也明白:在不知“天罗香已是狐异门暗桩”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蟏祖携行的万劫,兴许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夺将过来,也好在接下来的谈判角力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锦藉着头顶月光,远远跟着这支押送大队,多少消减了些荒岭夜行的异样之感。天罗香车队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以符赤锦的脚程,甚至不怎么需要用上轻功,反而时不时得暂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泄露了行藏。

  

  她还在想这般磨磨蹭蹭,一个时辰到不到得了冷鑪谷,前头大队却突然停下,戒护的骑士们并未离鞍,在最外围散成环状;最末一辆车下来了那名首领模样的年轻女郎,掠进树林子里,不知做得什么。

  

  “休息么?这也未免太……”符赤锦灵光乍现,忽然省觉:

  

  “是等人!她们在等什么人!”想起小师父被劫往无央寺后,没见有被移往他处的迹象,腴沃饱满的胸膛里怦怦直跳,顾不得可能被对方察觉,悄悄摸至车队附近,觅得一株枝桠粗壮、宛若伞盖的老树飞掠而上,透过林叶缝隙紧盯着车队,暗祷一会儿能见小师父被押送过来。

  

  只可惜天未从人愿。

  

  约莫盏茶工夫,女郎去而复返,两手空空,俏丽的面庞上透着一丝疑惑拘谨,正欲垂手禀报,车里忽响起蚳狩云沈着的声音:“还是没有么?那便不等了。我们走。”女郎乖巧地应了声“是”,敏捷地攀入车厢,大队继续出发上路。

  

  符赤锦心中不无失望,待车马走得远了,才一跃而下,从一旁的矮灌丛中取回藏起的大白灯笼,喃喃道:“怪了。她们……到底在等谁?”忽听一抹阴恻恻的嘶嘎嗓音怪笑道:

  

  “她们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却等到了你,女娃娃。”一名身高颀长、秃顶微佝,仿佛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砰”的一声似是放掉了什么,两枚髑髅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华映出妖异的青黄诡芒,衬与一口参差尖利的黄牙,简直像似野兽多过人,竟是栖亡谷畜生道之主、“照蜮狼眼”聂冥途!

  

  符赤锦心底一寒,面上却不露声色,杏眼微眯,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拦道,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后生小辈啦。我大师父说了,若是江湖相遇,记得问候狼首安好。”

  

  聂冥途脚下不停,缓步行出幽影,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咂嘴忝颜,怪眼不住在她凹凸有致、饱满傲人的胴体上巡梭,尤其那双巨硕绵软,于呼吸言语间频频起伏轻颤,仿佛将要溢出衣襟的肥硕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几欲流下馋涎,轻声笑道:  

  “你这娃娃好,一点儿都不输我在娑婆阁见着的那个,这身段更是……我要刚出莲觉寺便遇到你,那该有多好,干死了还能烹成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就着炖化了的肥硕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润,还有油滋滋、软绵绵的销魂口感,可比什么蹄膀花胶都要美味。这七玄大会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锦终于听明白他说的是烹吃人肉,头皮发麻之余,不由一阵恶心,他那轻细黏腻、如痴如醉的语气宛如蛇蚁爬颈,远比粗鄙的威胁斥骂更令人惊心,刹那间她忽生错觉,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趴在飧盘之中,一会儿便要被切下奶子腿股,放入他那灰扑扑的血盆大口中——

  

  “聂冥途!”她咬牙厉笑:“你那烧炖猪脑的毛病治好了么?要不瞧瞧这本经书上写得什么!”伸手入怀,便欲取什么物事的模样。

  

  聂冥途面色丕变,料不到在这荒山野岭逞凶作恶,竟也能遇着克星,本能闭眼转头;符赤锦把握一瞬之机,却未抽退,反扔开灯笼,和身扑入聂冥途怀中,薄锐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迳取狼首咽喉!

  

  劲风及体,聂冥途终于省悟是计,已然不及回臂,暗赞这女娃娃够狠够刁,干起来当极过瘾,倏地张口,“铿!”一声咬住青汪汪的尖锐匕尖,任凭符赤锦身臂撞至,亦不能再进分毫,唇畔扬起一抹狞笑,睁开眼睛双臂一合,欲箍她细圆的葫腰!  

  而符赤锦等的就是这一刻。

  

  聂冥途轻功之强傲视天下,决计不在他赖以成名的眼术之下,符赤锦所擅乃贴身短打、小巧腾挪的功夫,无论短程竞快,或长途比拼耐力,都万万不能是聂冥途的对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头逃跑是看似聪明、实则愚笨的判断,唯有杀掉聂冥途,或令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聂冥途睁眼的刹那间,符赤锦凝聚神识,居高临下紧盯着他的眼瞳,蓄势待发的“赤血神针”一贯而入!

  

  自狙杀岳宸风失败后,宝宝锦儿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针”瑕疵甚多,贸然施展可能全然无效,又或无法控制威力,等闲并不轻用。然而,适才草草翻过的几页寂灭刀心法,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启发,虽未经验证,总觉对赤血神针的把握似又多了几分,神功轮廓益发清晰——这直可说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际恶狼拦道,为求身免,也顾不了这么许多了,索性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豪赌一把,赫见聂冥途双眼圆瞠,整张脸胀得血红,额际颈间青筋暴凸,仿佛满颅红白俱沸,似将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正欲运劲一送,以蛾眉刺捅他个舌串颅穿,谁知身臂忽软,一股难以言喻的睡意涌上,几乎倒头栽落。

  

  总算她应变快绝,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间蹬落玉腿,这软弱的一蹴自伤不了人,却借力倒纵开来,落地时脚步踉跄,一跤坐倒,微微松开的襟领间晃起滔天雪浪,酥白的肥硕乳瓜起伏剧烈,却怎么也挣持不起,衬与鬓鬟散乱的模样,月下看来,更增几分诱人凄艳。

  

  聂冥途纵使凶残,“赤血神针”毕竟非是好相与的,他伫于原地并未追击,好整以暇地调匀了气息,勉强压下胸中脊后那股“浑身精血震动”的不适。所幸这妖妖娆娆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浅,寸息的拿捏失了准头,实际施展眼术的时间不过一霎;只要再被她直视一息,现而今站着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你这门眼术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着黄褐骨甲,啧啧两声,缓缓从风叶飒然的林隙碎影里走出,逆着月华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长长斜影,渐渐漫过了单手撑地吁吁娇喘、面色苍白的艳丽少妇。“一会儿本座过足了瘾头,好生享用过你那尤物身段之后,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将心诀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诚实药,我待会儿要喂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俏美的红衣少妇咬牙切齿,不愿弱了势头。

  

  “美是不美,少时小娘子便知道啦。”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连眼角颧上的点点褐斑似都要跳动起来。“我一路盯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额煞分道扬镳为止,你三人身上皆无刀剑一类。那与其他几柄妖刀生出共鸣之物,只怕小得能揣在兜里袖中。我劝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算你痛到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我也不会停。你这身雪肉啊……啧啧啧。”

  

  她同白额煞是出得无央寺才分手的,其时左近并无他人,料聂冥途是仗着惊人的夜视眼力,居高临下俯视山道,便将她们的行动尽收眼底,又惊又怒,唾骂道:  

  “你……你这恶徒!”

  

  但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华,符赤锦才惊见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裤不知褪至何处,瘦硬如桐枝般的两条长腿间,软软垂着条五寸来长、杯口粗细,宛若刺参般的狞恶丑物,其上沾满殷红的血渍,其量之多,甚至沿着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致每踏一步,都于地面溅下血点若干,令人怵目惊心。

  

  符赤锦并非没见过阳物的黄花闺女,然而聂冥途之物的狰狞程度,已超过她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手足并用,本能地向后挪退,然后眼睁睁看那沾满血污的软虫倏地昂奋起来——

  

  那狰狞丑物充足了血,表面绷得光滑紫亮,原本细疣似的凹凸不平竖如戟枝,又似短钩,柱身通体带着极不自然的赤红,尺寸暴增至八九寸长,口径倒是撑胀有限;待走入符赤锦身前一丈内,胯下已昂着一杆尺许的狼牙肉柱,哪里还像个人?直是豺狼立起,装作人的模样。

  

  符赤锦听过《青狼诀》的恐怖,但此际聂冥途并未浑身生毛,化作兽形,只能认为他异于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长满倒钩的恐怖物事。

  

  “你瞧瞧,”狼首抚着下颔啧啧感叹:“你那眼术虽厉害,一照面差点弄死了我,别说鸡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没啦,还插什么穴儿?所幸你这小女娃儿实在太美太骚,多瞧你两眼,便来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雏儿了,可没被狗鸡巴肏过罢?一会美得你哭天抢地的,嘿嘿。”

  

  符赤锦勉强凝起的一丝气力,全用于挪动臀股倒退,强烈的睡意虽渐消淡,却仍使不上内力,遑论动手过招,心中只一个念头:“听说这厮的‘照蜮狼眼’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却是何时中的招?怎能毫无所觉?”

  

  聂冥途仿佛从她惊惶懊恼的俏脸上读出心思,嘿嘿狞笑:“你那眼术半生不熟的,如何敢在仓促间施展,把性命押在这等孤注之上?”符赤锦闻言一凛,脑海中才一掠过那部寂灭刀残谱,便听狼首得意道:

  

  “你以为,只你从那几页谱里得了好处?”仰头大笑,宛若狼嚎;余音未落,张狂的神态蓦地一收,浑身肌肉绷紧,低头望向符赤锦头顶的虚空处,扭曲的嘴角仍挂着一抹狰狞邪笑,妖异的青黄眸光里却闪着警戒之色。

  

  符赤锦倒退之间,背门撞上一根铁柱似的异物,痛得她眼冒金星;仓皇回头,赫见一条生满熊茸、肌肉虬劲的小腿,目光迳往上移,好半晌才见得膝上的大腿部位,竟比她曲线圆凹的葫芦腰还要粗,贲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裤布。

  

  来人浑如铁塔,遍刺鬼青,戴着雪白头颅骨串成的佛珠炼,背负赤眼刀匣,却不是南冥恶佛是谁?

  

  前有豺狼后猛虎,符赤锦一惊之下,又向前挪出些个,露出慌张无助的表情,心底却暗暗打着主意,如何挑起两虎之斗,伺机脱身。聂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视线未敢须臾稍离对面巨灵铁塔般的恶汉,嘿嘿笑道:

  

  “南冥,咱们是老交情了,这话我只同你挑开说。这女娃儿端是极品,不仅满面春情元阴必丰,身段更是一等一的销魂——还有心机也是。我事前打听过啦,江湖上说起‘血牵机’符赤锦来,指的可不是游尸门的把式,而是这娃儿之毒辣,犹如牵机药,见血封喉。

  

  “你我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可别上了女娃娃的当,干什么鹬蚌相争的蠢勾当,传出江湖,咱俩也不必做人啦。这样罢,一人一半儿,玩舒心了为止,不过我还有话要问她,得留口气儿给老狼。事后将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烧成一锅,你我分而食之,当是庆祝脱出囚笼,重见天日,如何?”

  

  南冥恶佛一动也不动,垂手身侧,伽袖曳扬,比寺院山门里的泥塑金刚更似雕像,浓眉底下的锐目直勾勾盯着瘦高微佝的老人,难知喜怒,却令人益发惊惧,遍体生寒。

  

  狼首的忌惮并非毫无来由。早在三十年前,这名专杀僧尼的疯汉便是“集恶三冥”中武功最高的,无论聂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单打独斗皆不是他的对手——即使联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晓:事实上,聂冥途与阴宿冥是合战过南冥恶佛的,而且还不止一次,每当他在谷内发疯杀人,杀至眼红时那叫一个六亲不认,聂、阴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栖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却很少能讨得便宜。

  

  若非阴宿冥那个鬼心眼的,罗织了个“问道僧伽”的白痴借口,竟成功将恶佛骗出谷去,从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只怕在阴谋家找上集恶道前,自家已被这条疯狗杀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疯,干不出缜密布计、遂行阴谋的事来,否则以他的武功,有此野心,说不定集恶道早已一统在他的手里。聂冥途不是没怀疑过他,只是答案一直都很清楚,早在脱出娑婆阁之前,狼首就知是谁出卖了集恶道。

  

  “不是我,南冥。”他扬起嘴角,轻声道:“你知是谁。冤有头,债有主,找错了人,比烂死在囚牢里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债何留?”那磨铁砂般的浑厚低音,仿佛连地面都隐隐震动。符赤锦近在脚边,首当其冲,明明声音不甚洪亮,却震得她半身酥软、脉中血沸,几欲昏厥;勉力撑持未倒,忽觉昏沈之感又去几分,随着血脉的活络,酸麻发软的四肢又渐渐有了气力,心中一动,赶紧把握时间调匀气息,积聚内力。

  

  “他还有传人。”聂冥途被问得有些诧异,也不过就一会儿工夫,恶念本能生出,狞笑:“地狱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宫禁内,过了二十几年舒心日子,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啦。你知阴老鬼的正统继承人,是个姿色不逊这小花娘的黄花闺女么?嘿嘿嘿嘿——”

  

  恶佛凝着他,目光冷若锋镝。

  

  “既是如此,怎不见你报仇?”

  

  “若说‘专等着你’,料你也不信。”聂冥途耸肩笑道:“比起报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儿。为此可把报仇稍稍挪后,此际先不必忙。”

  

  恶佛浓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聂冥途咧开血口,笑得眦目扬眉,似极酣畅,扭曲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极不像人,更非兽形,而是被恶意揉烂了的泥塑偶头。“你算过没有?被囚禁的这三十年里,你少杀了多少活口,少扭断多少条脖颈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再将她们一条条撕将开来,瞧瞧那皮下粉红色的漂亮筋肉?

  

  “你还记得鸡巴裹着温血,捅入女子玉宫里的滋味么?她们惨叫的声音能拔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轻多飘渺,你闭上眼睛还想得起来么?这些蝼蚁般的凡俗男女,被折磨到何等惊人的地步,却犹能吊着一口气儿赖活着……这般生命的美丽,你有多久没亲眼目睹了?

  

  “还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庞的恐惧,不惜出卖心爱的妻儿也想要苟活下去的强韧,垂死的哀嚎、崩溃前不顾一切吐露的真实想法……这些令人欢喜赞叹的瑰丽细腻,在身死之前,你还想不想再多看几次,直到此生再无一丝悔恨为止?”

  

  他说得亢奋起来,口沫横飞,嘴角挂着长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烁亮,又似鱼目无一丝光泽,只有干瘪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语声益发尖利:

  

  “你问我还有什么比报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气将三十年通通活将回来!这世上已经三十年没有聂冥途了,如今也只好……一次还给它三十倍的聂冥途啊!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锦听得睁目结舌,眼见老人疯狂的模样,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莫说身后是恶佛,便是万丈深渊,她也想一跃而下,只要能远远离开这人就好……

  

  “啪!”一声闷响,恶佛双掌合什,宽大的僧伽袍袖无风自动,劲力之强,将她原地兜了个圈子,一把扫至身后,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浑开声,垂眸道:

  

  “……阿弥陀佛!”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4-6-8 10:09

妖刀记(169)

—————————————————————————————————————【第百六九折 碎骨金轮,徒自缄忆】

  

  一听他口宣佛号,聂冥途便笑了,然雄浑无匹的气劲迎面而来,不能不举臂遮护,高瘦如竹的身子被撼得倒踩一步,阴戾的《青狼诀》邪功应势发动,“啪”的一声踏住脚跟,劲风过体、须凛衣扬,终是未曾稍退。

  

  “一别经年,你是给囚到哪间名山古刹去了?”狼首放落袍袖,异眸中红光倏褪,又回复成原来半青半黄的模样,呲着参差错落的尖利黄牙笑道:

  

  “南冥啊南冥,同样是听了三十年的秃驴经,你这副窝囊德性,对得起昔日饿鬼道中,无数被你兴起格杀的儿郎们吗?他们可是怀着追随霸者的愚诚,甘被你那强横无匹的‘碎骨金轮’碎首糜躯,以赤血白浆妆点鬼子母殿门墙的呀!你是给囚得孬了,才成这样?”

  

  南冥恶佛不理他的污言嘲讽,依旧低垂眼帘,合什顶礼,片刻浓眉之下忽绽精光,抬起一对逼人锐眸,沉声道:“前度于风火连环坞,我见你身上的青狼诀功力已被化得乾乾净净,出手似带清圣佛气,套路正大光明,与过往不同。一会儿工夫不见,怎又成这副模样?”

  

  “受了高人指点哪!”聂冥途笑道:

  

  “佛魔双修,才是突破境界的捷径。我一听茅塞顿开,难怪过往我同老鬼联手也打你不赢,明明都是集恶道本家出身,你年纪还比咱们轻些,老鬼又有降魔青钢剑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克星,这样都教你稳压咱们一头……嘿嘿,我现在总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当你是个杀人成性的疯汉,委实小瞧了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弯镰似的骨质指甲,疏眉横挑,洋洋得意。

  

  “总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这贼厮鸟的老天爷才舍得给补偿。高人不只指点,还给了部改良过的《青狼诀》,比我弄丢的那本还厉害,倒像有人照本修练,为突破神功罩门,做了种种奇想天外、大胆至极的古怪试验,其中的创意、横胆,以及丧心病狂处,连我都只有佩服的份。

  

  “可能老天爷觉得,这里头多少有我一点功劳,才教旁人仔细录下,又还了给老狼,欲让我在世间翻江搅浪之余,顺便一展雄风!哈哈哈哈哈……”言语间胯下那生满倒钩的狰狞丑物一跳一跳的,似为主人的嚣狂之姿作注脚。

  

  《青狼诀》做为功体之本,是将阴功练入阳脉,不惟练得性情阴狠暴戾,亦损生育之能。过往聂冥途强奸妇女,须借由加诸其上的残忍凌虐方能得到宣泄,与青狼诀的影响脱不了干系。

  

  按说七水尘废他阴功后,聂冥途阳脉受的损伤再不能复原,连复行人道都有困难。昔日栖亡谷内群邪肆虐,一同奸淫妇女的场面也没少过,恶佛曾见他裸裎的下体,印象中无甚特出,与眼前这条鲜红粗长、生满倒钩,童臂儿也似的恐怖物事迥异,料想也是经“高人”指点后才得的好处,无怪乎聂冥途不顾体面,有机会便以之示人,张牙舞爪,却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个凄惨的女子处来。

  

  “南冥,我还是那句话。”聂冥途收了笑声,面色一沉,阴恻恻笑道:

  

  “当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三冥中便只我俩,也足以横行天下。那女娃儿袖中之物归我,咱们狠狠玩够了她,带条艳尸往祭殿处会合,也算得上‘全员到齐’啦。待那脑子灌水的胤家小儿吐出妖刀武学的秘密,咱们联手将男的全宰了,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带着无双利器与不世绝学杀出去,闹它个天翻地覆!

  

  “人生走这么一遭,尽够本了,血洗黑白两道,当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是诚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恶佛面无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锦望着他那异常高大、双肩极宽,贲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骇人背影,想像这样的怪物同聂冥途联手,挥舞妖刀逢人便杀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寒噤,几乎忘记自己还陷于恶魔之手,忍不住替东洲的未来捏把冷汗。

  

  聂冥途也不生气,嘿嘿几声,正欲再劝,忽地双目圆瞠,怒喝道:

  

  “女娃儿你————!”恶佛眉目微动,霍然转身,只见符赤锦玉容白惨,急唤:“小心!他是使诈——”恶佛感应气机的瞬息间,聂冥途的手掌已无声无息地印上那岩壁一般的腰胁——

  

  千钧一发之际,恶佛硬生生拱背拧腰,以背负的刀匣砸向狼首,欲逼得他撤掌闪避。

  

  岂料聂冥途棉絮一般,随他掀过的劲风偏转,这轻飘飘的无声之掌仍是击在木匣未能尽掩的后腰上,劲力疾吐,本拟打得他腰肾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绵韧的掌力竟如数反激,仿佛打的是堵厚厚的实心铁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家掌力掀了飞去,五枚弯镰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带,扯开五道暗艳血虹!

  

  这一下看似狼首偷袭得手,其实是偷鸡不着,吃了大亏。

  

  南冥恶佛一身艺业,奠基于饿鬼道嫡传魔功《破魂杵》,这路武学近似横练硬功,以秘药、心诀将两条臂膀练得浑如铁铸,无坚不摧,施展时撮指成拳,突出中指第二指节,凝力一贯,能硬生生穿胸透背,击出心肺,无论视觉效果或杀伤力都极惊人。

  

  身为饿鬼道一脉两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奇才,恶佛并不满足于破魂杵的威力,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内壮的法门,自行修成不逊役鬼令神功的阳刚内力,其浑厚霸道,更压过先代鬼王阴宿冥,双掌以不相上下的刚劲反向运转,能将人活活磨成肉酱,故称“碎骨金轮”。

  

  聂冥途壮年时与他战过几回,知之甚深,满以为“白拂手”的柔劲能穿透碎骨金轮的护体刚劲,伤及经脉脏腑,哪知一掌印落,与昔日遭遇竟无二致,已来不及撤劲,若非白拂手卸劲妙绝天下,怕要震得五脏糜碎,爆体而亡。

  

  狼首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眼见要撞上林树,蓦地灰影晃摇,忽如云雾般绕树转回,乍现倏隐连变几匝,眨眼回到原地,浑如没事人般,莫说丹红,连口痰都没吐,对面的恶佛却渐有些不妙。

  

  腰间被骨甲抓出的五道伤口,淌出的鲜血颜色益深,隐泛青紫。符赤锦与他相隔一丈有余,依稀嗅得一股爬虫黏液似的腥臭,暗凛道:“……爪上有毒!”见恶佛并不点穴止血,按住伤口一运潜劲,指缝间喷出大蓬污血,洒得一地怵目黑红,草枝灼弯、烟焦缕缕,可见其毒;伤口再出之血即转殷朱,腥臭大减,点了几处大穴,撕衣扎紧。

  

  这个祛毒的法子虽即见效,却非导行真气逼出毒素,乃以强横无匹的潜劲施于血肉筋脉,加压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掌,伤上加伤。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辣,不惜加重伤势,也要逼出腐尸爪毒,无论如何,得益的总是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嘿嘿狞笑:

  

  “了得。如此狠绝,才是我所认识的南冥恶佛。看来咱们哥俩是话不投机啦,我一直以为老鬼是叛徒,将咱们卖给了那三人,不过此际看来,你的嫌疑也很大,但不管是谁,不与我站一边的,最后通通要死,也不差早晚了。”活动活动筋骨。拗得指节劈啪作响,沉腰坐马、涵胸拔背,拉开“薜荔鬼手”的功架,凝如渊渟岳峙,气度恢弘,仿佛化身阿罗汉。

  

  他长长吸了口气,发出刺耳怪啸,头颈不自然地扭动起来,喉底“格格格”地滚着恐怖的怪声,上半身如鼓风帆,夸张贲起的肌肉撑开暗青色的肌肤,将仅存的上衫胀裂,硬毛戟出,连头颅骨相都产生微妙的变化……

  

  符赤锦从未亲眼、近距离地看过《青狼诀》的化兽异象,饶是她胆大心高,也吓得目瞪口呆,这与二师父修练“白虎摧心爪”,日积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终如立兽般不同,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如此剧烈地改变身躯外型,她脑海中只能反复出现“妖怪”二字,纵使隔了高大魁梧的恶佛,符赤锦仍不由自主地向后倒爬,直到手足发软,再怎么扭动都不能奏效为止。

  

  恶佛的眼光识见高出她十倍不止,只一瞥便明白:聂冥途并非只是运起《青狼诀》,以不死之躯运使“薜荔鬼手”。

  

  他拉开功架时,已运起对应的佛门内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赠的异版《青狼诀》心法;且不说物异必有妖,能于忒短时间内“恢复”被废邪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同运两套质性相异、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上奋勇精进,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体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聂冥途体内两股真气激荡,甚至粗硬的皮肤表面,依稀见得鼓起的气结如蛇鳗般窜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于筋骨皮肉,何止凌迟而已?其痛难以形容,换作是他人,几团水银似的异物循皮下遍走全身,光切剐都能硬生生将腔子里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诀》异乎寻常的再生愈合之能,才令聂冥途犹可挺立,并未倒地气绝。  

  而佛魔二气的冲撞,也将产生结果。

  

  聂冥途怪啸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胀大了一倍有余,尤以肩臂肌肉最为夸张,暗青色的皮肤表面生满硬毛;头颅大小倒未变改,只是吻尖眼斜、犬牙暴出,呼噜噜地吐唾间,撑薄的嘴皮边上不住翻出赤红牙龈,看似一头活生生的犬妖,只下半身还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恶佛面前,骨甲挥落,招式虽似“白拂手”,劲力却阴狠横霸,是以阴功驾驭阳手,招正而劲邪,恶佛的速度略逊兽化的狼首一筹,“嚓”的一响前襟破裂,鲜血酾空,才赶上挥拳却敌。

  

  青狼诀奈何不了强横的《破魂杵》硬功,阳刚的佛门武学却未必。恶佛重拳轰至,聂冥途上半身大了一号不止,动作却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贴拳让过,轻如柳絮般,似被拳罡推开,尽得白拂手精要;闪至恶佛身侧,“狼荒蚩魂爪”中一式“倒断肝肠”应手而出,这回却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捣!

  

  “金刚杵手”的纯阳刚劲,打穿破魂杵的护体真气,正中恶佛未伤的一侧,余力所及,另一边创口鲜血喷出,强如南冥恶佛,也捱不住两度失血,巨躯微佝,踉跄退开。

  

  危急之间,恶佛脚跟踏地,臂横如井栏,虽是前所未见的狼狈,聂冥途一见这“五百由旬势”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轮”的守御极招,能令攻守转瞬易位,冒进决计讨不了好,却不能教恶佛就此喘息过来,恶念陡生,转身扑向符赤锦!

  

  (卑……卑鄙!)

  

  两人交手虽才片刻,且快得难以悉见,符赤锦毕竟是游尸门三尸高足,没落了那蜗角极争、妙到毫巅的攻守进退,神之所凝,惧怕鬼怪的心思渐渐消淡,眼见狼首返身掠近,知是围魏救赵的伎俩,只恨气力未复,不能教他诡计落空。

  

  果然恶佛不得不弃金汤之守,飞身来救,聂冥途较他更快,停步、转身,尚有调息提劲、变招出手的余裕,恶佛却收势不及,“破魂杵”重拳出则无悔,迎面轰至。  

  狼首不闪不避,亦是双拳齐上。两人打得天愁地惨,四周被拳罡波及,飞沙走石,明明无一拳直轰地面,触目却无一方爿角之平整,宛若地龙翻身;震波透体,更令胸中气血翻腾,难以遏抑。

  

  符赤锦以袖遮面,苦苦调复,这等刚力对刚力、毫无花巧的重拳对轰,若出自恶佛与玉面蟏祖之手,倒也还罢了,聂冥途却明显是以敏捷取胜的主儿,岂有这般嚣狂横霸的硬功?

  

  片刻轰击声顿止,尘沙消散,却是恶佛踉跄倒退,胸口伤处黑血汩溢,嘴唇泛紫,颈颊爬满蜈蚣般的细细紫脉,显是毒素藉血扩散;而头颈距心脏最近,剧毒攻心之际,便是恶佛断魂时。

  

  南冥恶佛具有压倒性的力量,除以爪毒削减其力,四拳对撼的当儿,聂冥途更不住变换招劲的阴阳组合,有几下阴劲乘隙而入,扎扎实实伤了对手。

  

  恶佛连番倒退,却不能点穴止血,以免将毒素封在体内,加速入心;又不能效法前度,施力迫出,毕竟胸口有膻中等诸多要害,拿捏不准打死了自己,可就贻笑天下了。

  

  聂冥途缓过气来,驱动青狼诀与鬼手心法,狞笑上前。“南冥,到了阴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对质,看看到底是哪个欠了余二人六十年的牢狱之灾!”倏地点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将恶佛撕成两爿!

  

  恶佛双掌相对,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抡臂如磨盘,两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臂间最中心处钻绞——即使已是强弩之末,“碎骨金轮”毕竟还是接下了狼首的佛魔合一之招。

  

  聂冥途本就没想一招能结果他,加倍输出阴阳二劲,明显感受到对手的力量慢慢被压了下去,恶佛却仍面无表情,连汗渍都没淌一滴,遑论懊悔惊惶、讨饶求存的可怜相。实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还是这副死样,”狼首忍不住“啧”的一声,微露一丝索然:“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啊!死到临头,害怕点儿好么?”

  

  没想到恶佛突然开口。

  

  “你怎会以为,自己赢了这局?”

  

  “就凭我这佛魔合一——”聂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觉“碎骨金轮”劲力全集中到右掌。两人单臂相交时,薜荔鬼手的威力稳稳压倒了碎骨金轮,他自觉稳操胜券;此际右掌承受的金轮之力,陡地增强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渐难支,已呈溃象。  

  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恶佛将分施两头的碎骨掌劲集于左臂,右手当空空如也,然而聂冥途蚩魂爪上的压力不减反增,竟比右掌承接的碎骨掌劲更强,其力极刚、牢不可破,而无坚不能摧……聂冥途突然发现这股劲力异常熟悉,只是在自己手里使将开来,远不及这般惊心动魄——

  

  “不退……不退金轮手!”面孔扭曲、冷汗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听来宛若哀嚎。“你、你……你使的是‘不退金轮手’!”

  

  南冥恶佛猛然抬头,浓眉之下精光暴绽,双掌间的轮转劲力再度攀升一倍,张口低喝道:“阿弥陀佛!”啪啪啪啪一阵炒豆裂响,伴随着聂冥途的嘶声惨叫,他两条肌肉狂贲、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暗青色左臂已然折成数段,节节对反,犹如扭曲的珊瑚枝;绞磨的劲力之强,将聂冥途整个人从双掌间弹挤而出,如炮弹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树,恰是狼首初初现身处。

  

  “啪”的一响,也不知是骨断或树裂,聂冥途大半个背门嵌在树干里,双腿瘫伸,胯间物事如软虫一般,早已不复雄风,肩臂间不住窜出药气浓烈的白烟,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诀》名震天下的复原奇能。

  

  恶佛正欲跨出,脚下一软,心知聂冥途爪毒厉害,只得就地盘膝,运功逼出体外,忽察觉一抹若有似无的气机飞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掌,大步流星地走向笼于袅袅白雾中的聂冥途。

  

  ——除恶务尽!

  

  一抹黑影忽至树干后冒出,挥掌如拨弦,嗤嗤几声锐响,无形剑气在恶佛衣裤上削出几条平滑切口、斩下无数粗细参差的枝桠,卷草带叶,一路飙向符赤锦。恶佛知其所以,点足飞退,大鹏鸟般落于艳丽的红衣少妇身畔,挥袖挡下几道薄锐气劲,一把将符赤锦拽起。

  

  来人立于聂冥途身后,单掌五指仍不住弹动,剑气纵横,两丈方圆不住有枝叶落下,砂石激起。这意思已够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杀了那名女子!

  

  以恶佛此际毒患伤势,莫说这等级数的高手,便来一窝土匪三脚猫,只消拖得片刻,毒也毒死了他。南冥恶佛当机立断,低道:“……走!”挟着符赤锦扬长而去,眨眼即不见踪影。

  

  那人静静看着,窸窣一阵,缓步走出了暗影。但见他身量不高,堪称矮壮,虽披着一袭乌绒大氅,仍看得出肩宽膀阔肌肉结实,整个人精悍如一柄脱鞘霜刃,头戴玄冠,额前乌绸垂面,正是血甲门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树后一眼,微微歪头的动作似觉嫌恶,远远行至两丈开外回头驻足,专等聂冥途复原。约莫盏茶工夫,呛鼻的药烟渐渐消淡,空气中充斥着浓浓汗臭与受潮的狗毛气味,聂冥途像泄了气的皮球,又回复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惨的模样,扭曲变形的臂膀看起来正常多了,却只有一条左臂勉强能动。

  

  聂冥途将穿出右肘后的半截断骨塞回肉里,窜起的药烟掩去伤处血肉模糊,但收口愈合的速度已明显慢了下来。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亡命之徒。喏,拿去!”袍氅扬动,一只小小的瓷瓶飞过去。聂冥途信手扫落,并不领情,哑声蔑笑:

  

  “我自备了吃食,不劳你费心。”奇锐奇坚的骨甲一划,从树后切下半截白生生的物事,擎在嘴边嚼得汁血淋漓,却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没听见胤家的说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须再议?”祭血魔君的声音听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满,赤裸裸地毫不掩饰。“这桑木阴的使者一离无央寺,便遭你的毒手……看来,你是成心对着狐异门了,是不是?”

  

  聂冥途嘶声戾笑。

  

  “这花娘不是桑木阴的,我认得桑木阴的婆娘。此番前来,本想寻她晦气,一报当日之仇,没想遇着一名西贝货。我本欲快活够了再问口供,料不到家伙太过厉害,没几下便干死了她,两头落空。”

  

  他抬起青黄怪眼,笑得既嚣狂又挑衅,仿佛此际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过,我敢同你打包票,这小花娘是天罗香蚳狩云的人。我逮着她的时候,那模样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这儿停下的,除她之外,便只有天罗香啦。你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马屁,屁颠屁颠地给人抬轿去,有没想过人家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你送上门去?”

  

  本拟先声夺人,諕他个出其不意,怎料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道:“我管她是谁的人!你把自个儿搞成这副熊样,还好意思说嘴?我要是你,有地洞都钻了,好过这般现眼!笑?有甚好笑的?”

  

  聂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还活着’这一点,就值得大笑特笑。”狼首呲牙咧嘴,意兴遄飞,显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欢喜。“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白赚难道不开心么?况且南冥这回没杀成本座,下回便换他倒楣啦,想到都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亲非故,适才还斗口一回,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别以为插手我便感谢你;老狼的闲事,你小子未必管得起。识相的快滚,待本座起身,你想走怕就迟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补一记“破魂血剑”,免瞧这副嘴脸,偏偏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于今日。“听好了:路上不管哪个,你都不许动手。包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抵达祭殿,一个都不能缺——你以为我缘何救你?不知所谓!”

  

  聂冥途三两口啃出胫骨的轮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条前臂来塞牙,一抹嘴上汁血。“你个小家伙想趁老狼窝囊,以为有便宜可捡,就错到姥姥家了。择期不如撞日,先宰你罢,总不是杀之不尽的西贝货。”

  

  祭血魔君单手负后,冷哼道:“讲话这么狂,不怕后悔么?你那条狗鸡巴就算日日推血过宫,按我的吩咐导引通气,也要三个月后才能与自身血脉融合;才过月余,你便忍不住了,万一……没有万一,是肯定。

  

  “待过得两日,移植的缝合处肯定溃烂生脓,若不截下换条新的、让你再规规矩矩等上三四个月,脓疮蔓延到腿股时,下半身都得截掉。但,无论是换鸡巴或截半身,还都得靠我。现在,你要不再改改同我说话的口气?”

  

  聂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过片刻,将肉臂一扔,飞也似地掠向前去,从草丛里摸出那只小瓷瓶——于视夜如白昼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飞落的轨迹自是毫无困难——拔开瓶塞,果然透出的甘洌药气异常熟悉,正是曾服过的疗伤圣品,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难言,心中一凛,回头道:

  

  “是你……让我卖胤小子平安符的那个?”

  

  “不是。”祭血魔君哼道:“我只是受托操刀,替你换上那条雪獒的阳物。这么恶心无聊的要求,我一辈子都没遇见过,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龌龊下流的东西?这条眼看要报废了,下回给你换条马的可好?”

  

  “你得多谢我,才有机会经手这么厉害的鸡巴。”

  

  聂冥途再无疑义,嘿嘿阴笑。“原来你也是给人打零工啊,啧啧。那人呢?怎不自个儿来寻我?”转念明白过来:“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这局你们给布的?是的话先讲啊,要不老狼一股脑儿打烂场子,对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这话听来可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况味。祭血魔君没想让他奴颜卑膝,却也料不到亮出底牌之后,他还这般嘻皮笑脸满不在乎,不禁侧目,忍着摇头的冲动,冷道:“本座不是什么人的手下,狐异门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四出捣乱,坏了大事。你若判断不了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自好都别做。

  

  “那人说了,桑木阴之主非是你能应付的对手,万不幸见了,有多远滚多远,省得还要人救你。没想到我不及传话,你篓子已捅了个对穿,若胤小子没多备几名‘桑木阴使者’,你是想让这个局不明不白地完蛋在这里么?”

  

  “……合着是来宣旨的。”

  

  想到驳续巨阳还得靠他,聂冥途毕竟不敢太过跋扈,生生将下一句“还说不是太监”咽落腹里,老实不客气地将满瓶的丹药吃个清光,消淡的药烟忽转浓烈,不住滚出肩臂伤处;不一会儿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渐恢复常形,全看不出曾受过这么严重的创伤。

  

  “话讲完了还不走,难道等着吃夜宵?”

  

  聂冥途从树影底下拖出残缺不全的赤裸女尸,割下青惨惨的苍白乳肉就口,嚼得颇香。“说罢!还有什么要我办的?拿人好处,总有还的时候,老狼不至于这般不上道。想让我干什么,划下道儿来。”

  

  “这厢行事,一贯不使唤人。想不到该干什么,或干了不该干的,就不是一边的人。‘那人’何以挑你卖那保命符,我始终不解,却也未特别询问。”祭血魔君冷冷道:“我留下来,只想亲眼确认一下,你那《青狼诀》愈合之能,究竟快到何种地步。”

  

  聂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说两句挖苦言语,祭血魔君袍氅倏扬,嗤嗤几声,四道剑气准确无误地打穿狼首的膝盖肘关,几无先后之别。饶是聂冥途嚣悍绝伦,也痛得倒地惨嚎,翻滚弹动,霎眼间便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膝肘的构造在人体当中算是复杂,不仅有肌束骨骼,更有软骨筋腱,如同一具精密机关,即使《青狼诀》能透过吞噬血肉快速复原,这种程度的伤也仅次于残肢截体而已;能否尽复旧观,聂冥途自己也没把握。

  

  他疼得瘦脸发白,这才明白祭血魔君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容忍他。

  

  “算上愈合的时间,你差不多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到,莫要迟了。”

  

  黑氅高冠的阴人未多说一句,甚至没恫吓他迟到或不到后果将会如何,背负双手,缓步行出林道。

  

  因为全无必要。

  

  世间没有什么话语,比这四道剑气传达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聂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息,难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泪横流,精通医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别明白人体疼痛的生成来源,剑气不仅打碎了骨头,更直接从软麻筋当中穿过,痛的程度大大开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过了多久,荒林间才又响起老人嘶哑的疯狂笑声。

  

  

  

    ◇    ◇    ◇

  

  

  

  天罗香的车队不快不慢地来到了渡口前,花费的时间与计画里出入不大;唯一落下的盏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等人的那一段。

  

  负责假扮桑木阴使者的,是“华”字部一名年纪稍长的教使,身手不弱,一直没得到升迁的原因连蚳狩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孟庭殊一贯表现出色,让这些年纪大的姐姐们看起来益显平庸,也可能只是蚳狩云不喜欢她的某些地方,譬如长相气质之类。

  

  也可能是梅玉华太规矩太文静了,被晚于自己入谷的后辈轻易超过,也不觉心焦。蚳狩云讨厌钻营,但对消极自守的同样没有好感。

  

  但梅玉华决计不敢、也不可能无故迟到,让约定的集合处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蚳狩云想。无论是谁下的手,能从梅玉华口里拷掠出来的有用讯息非常、非常少,这也是她获选参与这项任务的根本原因。“你准备一下,接替玉华。”她淡然道。车厢对面的少女听懂了命令——尽管她不懂这个命令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从座下取出预藏的桑木阴灯笼,换上一袭绣有建木图腾的衣裳。

  

  码头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粮船,四周戒护的金环谷精锐与蚳狩云所携数量相若。粮船与码头间搭着浮板,前导的马车至此便让到了一旁,让装载着万劫的大型马车直接驶上粮船。

  

  其他两辆车里的女郎们下车登船,将装着万劫的马车固定在甲板上。平底粮船附近还有几条小舟,看来便是供这些个随行的戒护人员使用。接替梅玉华假扮桑木阴使者的少女不便现身,姥姥本想叫车伕也将马车驶上舟去,还未掀帘吩咐,冷不防一阵箭雨飕飕飙落,连人带马,射倒了整排的金环谷锦带!

  

  “敌袭————!”车外舟中的天罗香女郎们纷纷喊叫,就近寻找掩蔽。“保护姥姥!”比起金环谷的乌合之众,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伤亡相形少得多。这点在紧接而来的第二波箭袭后益发明显——

  

  单打独斗,鬼先生自锦带好手中挑选出来的这批精锐,可能胜过目前冷鑪谷内绝大多数的人,然而在夜间林边猝然遇袭,精强的武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两波乱箭之后,还未失去行动能力的,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可惜除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锦带豪士,陷入混乱的还有拉车的马匹。

  

  包括蚳狩云所乘,两辆还在岸上的小型马车被惊慌失措的马儿拉得到处乱跑,其中一辆被乱箭射倒了两匹之一,辕前失驾,当场翻覆;蚳狩云那辆却只被射死了车伕,一路往林间冲去,恰恰迎着箭壶射空、拔刀掩杀而来的埋伏大队。

  

  四面山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撑出的血艳灯笼,灯上绘着张翼的青色蝙蝠,映出十数名袒露着暗青色的赤裸上身、腰间仅围皮裙,青面獠牙的狰狞小鬼,天罗香的女郎们一见,半数以上惊叫溃逃,仅少数人尚能沉着接战,此消彼长,形势更加严峻。  

  (是集恶道……‘鬼王’阴宿冥!)

  

  蚳狩云攀着东倒西歪、抛甩弹撞的车厢,拔下发顶金钗,越过对面玉容白惨的银衫少女,素手一扬,金芒穿帘而出,贯入一匹健马的后脑!那马儿立时气绝,屈膝跪倒,扯得并肩狂奔的另一匹马身子一侧,齐齐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奔惊,蚳狩云偕少女破厢而出,随手放倒三名鬼卒,扬声道:  

  “保护万劫,切莫慌张!”战场之上无分远近,女郎们精神大振,展开反击,居然斗个了旗鼓相当。蚳狩云控制住场面,一使眼色,乔装后的银衫少女赶紧戴上面纱,提着桑木阴的灯笼离开。老妇人在战团间移动,一边找寻阴宿冥的踪影,边忖道:  

  “这批鬼卒的箭术比刀剑拳脚要厉害,夜间引弓,能有这样的射速与准头,且箭壶中携箭不多,显对自身箭艺深具信心……连官差都未必有这样的功夫,莫非集恶道的寄身之处,竟是在行伍中?”

  

  蚳狩云老谋深算,不是没料到会有人来抢刀,却万料不到有这么粗糙莽撞、老着脸皮硬抢的抢法儿,一时间颇有措手不及之叹,正欲留下几名活口,绑回细细审问,见水道燃起火光,三艘装满柴禾的箭舟顺风而来,泊于码头的平底粮船已不及起锚解缆,遑论掉头。

  

  三艘中的前两艘点起易燃物,操舟之人随即跳船逃生,两艘小船顿成两枚喷着火焰的巨大礟石,轰轰两声,接连朝粮船的船头嵌撞进去,火舌跳动接引,亦随之攀缘直上!

  

  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纱幞头、碧绿蟒衣,肩耸如驼峰的鬼面判官,却不是“鬼王”阴宿冥是谁?

  

  但听他一声长笑,抢在船头撞上平底粮船之前纵身一跃,掠过窜跃不休的熊熊火舌,轻轻巧巧落足甲板,“锵”的一声腰间降魔剑出鞘,所经之处舵工水手无不惨叫跌落,身肢断离。

  

  不过眨眼工夫,阴宿冥已来到船舷,挥剑连斩,搭着桥板的铁钩、连着船锚的铁炼,乃至系岸的缆绳俱都分断,再加上风助火势、热浪鼓风,偌大的船体缓缓漂开,一陷入水道涡流,旋即加速往下游飘去。

  

  “哈哈哈哈哈哈……老虔婆!”阴宿冥似无惧烈火,粉底皂靴踏上船舷,拄剑狂笑:“回去告诉雪艳青那婊子,妖刀万劫我收下了!哈哈哈!”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在风中听来意外地尖亢嘶薄,并无男子之沉厚,听来颇有几分少女粗嗓的刻意之感。  

  “……谁告诉你,万劫已经是你的了?”

  

  阴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头,蓦听轰隆一响,甲板上那巨型马车的厢门连铰炼一并弹飞,跨出一条肤光胜雪、足胫修长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脚掌上趿着一只金灿灿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敛、踝骨浑圆,十枚如玉颗般小巧莹润的指甲之上,涂着彤艳艳的蔻丹,衬与晶莹如玉的傲人雪肌,非但不显一丝风尘,反有种既纯真又性感的诱人风情,美不胜收。

  

  奇异的船形屐以金线缚住玉足,一路从脚背、踝胫缠上小腿,细细的金线微微绑入雪肌,不但凸显她结实的肌束,更有一丝极微妙的丰腴肉感,亦可略窥肌肤的紧致弹性……单这条跨出厢门的长腿便足以颠倒众生,况乎全豹?

  

  阴宿冥与蟏祖不过数面之缘,对这身风骚的异域战甲却印象深刻,每回想起无不恨得牙痒痒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玉面蟏祖的鄙夷憎恨,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这套金甲所呈现的女子胴体之美,怀抱着难以言喻的艳羡与妒忌。

  

  但今日似有些不同。

  

  媚儿没无聊到去留心天罗香的婊子生得什么模样,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艳艳的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得妖妖娆娆、专勾男人的贱货!然而,先前几度会面,雪艳青虽是衣甲暴露,却是英气大过了妩媚……不,简直毫无妩媚可言,就是个不巧生了副女子胴体,骨子里却严肃无聊的畸胎——媚儿喜欢夸大这份想像,借此得到一点小小的优越。

  

  眼前的这条长腿,却是妩媚、英风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的美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与它相处和睦,以致一举手一投足间风情自在,秾纤合度,美得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蟏祖足尖踏地,自车厢中站起身来。一样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双坚挺乳峰,裸露出蛮腰玉脐;裙甲不过堪堪掩臀,前后两片裙纱之间,隐约露出结实修长的赤裸大腿……却有两处明显与记忆不同。

  

  “雪艳青”脸上带着一副蛛形半脸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颜;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雪貂大氅,颈间缀了圈雪白的蓬松兔绒,以金索系之,似欲遮掩过于暴露的战甲,两只浑圆高耸的玉乳却将胸甲高高撑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缘,想装作视而不见都难,全身的甲胄只这处像硬生生小了一号,也不知底下垫了多少物事;惯于脑后高高挽起马尾的俐落发式也已不见,却而代之的是放落乌溜如缎的秀发,只在鬓边簪了朵金丝掐成的羽片珠花,更无其他余赘,既华丽又简约,妩媚中偏带着大方贵气,品味委实不坏……至于双手指甲均染凤丹这样的小地方,她就懒得算了。

  

  “……虚荣!恶心!做作!”

  

  乔扮成阴司判官的红发女郎在心底诟骂,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咬牙道:“玉面蟏祖,这条船快沉啦。船首破这么大个洞,又烧将起来,只怕到不了路观图上的集合点,船上之人便已喂了鱼虾。

  

  “今儿我也不来为难你,快快弃船逃生,从本王眼前滚蛋罢!忒识时务,我不会笑你夹着尾巴临阵脱逃的。”

  

  玉面蟏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单手叉腰,俏生生立于以铁索固定在甲板上的马车之前,一身雪肌被乌沉沉的车厢一衬,更显身段婀娜、玲珑浮凸,当真是一把细圆蛇腰,曲线紧致,不似人间应有。

  

  然而比之诱人胸腰,最攫注目的却是她那双浑圆结实、长得难以言喻的美腿,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长已极,船头劈啪作响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起伏的阴影,无论是气势或美丽,都压得媚儿喘不过气来,痴痴地怔瞧了几眼,忽生形秽之赧,益发恼恨。

  

  ——让她消失在火海里罢。

  

  绘着狰狞花脸的地狱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来。在被宽袍垫肩、浓墨油彩尽掩美貌的红发丽人心中,终于找到了平衡这股恼火与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变主意啦!”她活动臂膀,提剑上前,狠笑道:

  

  “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同这艘破船一起沉入水底,烂成一堆白骨罢。万劫留下!”杀意涌现,心神激荡之下,一时竟忘了以内力压抑喉音,这几句却是以原本的声音说出,尖亢细薄,尽显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肤丽人记不起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总之与眼前形容全然无法联系起来,却非蛾眉微皱之故。“你就为这种理由杀人?”一指远方水面载浮载沉的水手残尸,沉声道:

  

  “那些连江湖人都不是,与你有何冤仇,竟能如切菜砍瓜一般,随手斩杀?”  

  媚儿听得一怔,尖声厉笑:“你个脑子烧坏的婊子,说得什么蠢话!那些个蝼蚁废物,杀便杀了,有甚好纠结的?你的那杆黄金杖呢?快亮出来,你可知本王杀人,还管待你是不是手无寸铁!”恶念陡生,不待对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魔青钢剑和身扑去,身前一抹青芒倏化洪流,轰然而至,正是《役鬼令》的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

  

  《役鬼令》神功并无常形,以锋锐无匹、正气浩然的降魔青钢剑施为,威力益发难当,便有金甲护身,玉面蟏祖亦未敢正撄其锋,身形一转、貂氅倏扬,原本所在处的车厢便成替死鬼,青芒过后,如遭万箭攒射,遍体巢穿,旋即轰隆一响,半边马车仅余车构,厢板化作一地木屑铜件,全然无法想像本来形状。

  

  媚儿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于丹田里的精纯阳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到“无心而动”的境界,超越了她现今对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极招一出,连自己都有些错愕,复感惊喜:

  

  “这是小和尚留给我的……”眼前浮现那张稚气未脱的黝黑面孔,胸中剧痛如绞,霎时只觉世间无一物不可恨,心头倏冷,一瞥满地残碎,才想起并未见得那口贮装万劫的木棺,不禁一怔:“刀呢?”

  

  倏地车构轰倒,固定用的铁索飞散开来,一抹金芒雪影俏立于烟尘间,身段出挑的玉面蟏祖单手提着长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只这么一搁,刀头已砸碎厚厚的甲板,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条藕臂肌团鼓束,却丝毫不觉粗硬虬狞,修长的线条依旧润滑如水,结合力量的美感益发动人心魄。

  

  媚儿心头微凛,并未想到要与妖刀对战,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涌起,狂气发作,视世间诸物如寇仇,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阿兰山论法之后,她恍恍惚惚过了一阵,什么捭阖纵横、诸国同盟,什么七玄聚会称霸江湖……通通没在心上,不吃不睡,连平素打骂侍女、拿诸小鬼出气的习惯也提不起劲,几乎失去时感。孤竹国的臣子们担心公主绝食而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她在时昏时醒间盘宕数日,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死不了。

  

  因为小和尚留在她丹田里的那个,顽强地支撑着她的生命,仿佛它自己也有生命似的。

  

  “傻丫头!活着,起码还能想念;死后无知,就什么也没了呀。”那晚在恍惚间,她依稀听得耳畔有人这么说,摸着她火红卷发的手儿好小好凉,仿佛幼时总不离身的布娃娃。

  

  媚儿没有嚎啕大哭的气力,才明白自己虚弱到什么程度,静静流了整晚的泪。  

  她很久、很久没哭过了,师父死时她都没哭,那夜却仿佛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苏醒后她不仅不再拒食,反而冷静的、无比沈着地往肚里塞着食物,拼命摄取营养,如带烈恨一般,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猛进到令群臣忧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夺万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宫卫队里的精锐——以高效的围杀图之,不讲黑道规矩,管它曲直道义。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算活着,以时时刻刻涌现、却仍经常猝不及防地刺伤她的痛楚。

  

  妖刀是么?那就来啊!

  

  降魔剑一横,重新摆出接敌的架势,运功凝神,切齿狠笑。

  

  “来啊,拿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即使掩盖周身的女性特征,只齐整的贝齿透着一丝女子妩媚,佐以凄烈的笑容,依旧美得令人心底发寒。

  

  能死的话,就更好了。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4-6-15 20:57

妖刀记(170)

—————————————————————————————————————【第百七十折 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两人纵身跃下熊熊燃烧的江船,于岸边林地间对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驰名天下,压尽世间男儿,媚儿毫不怀疑她能抡使这柄足有八尺长、石柱一般的巨刃。以万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横扫而来,纵是降魔青钢剑,也可能在对击间轻易毁损。

  

  媚儿不待对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围内,一剑刺向“玉面蟏祖”心口!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无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杀她个措手不及。  

  修长健美的金甲丽人一转石刃,以刀代盾,“铿!”一声火星飞溅,青钢剑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单肩微侧,让开这逼命的一剑。

  

  媚儿亦喜亦忧,忧的是雪婊子无论气力反应,均远超她的预期,这一仗并不好打;喜的是万劫枉称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钢剑坚利,尽管没能刺穿雪婊子的心口,却削下她用以格挡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艳青避得及时,少不得要被划伤肩臂。

  

  ——若能毁去万劫的话,我便赢了!

  

  媚儿不肯放弃先手,右腕轻颤,青钢剑抖落寸芒,照准蟏祖一迳飞刺。

  

  玉面蟏祖仍是单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动长长的刀柄,迳拿厚重的刃末当盾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飞,坚持不退,难说是谁占了上风。

  

  万劫不抵降魔剑之利,花岗岩般的刃体被削得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优;然而鏖战迄今,蟏祖始终单手接敌,石刃一次也未举起,怎么看都是她更从容些,仿佛在观察对手招式,还有厉害的后着未使。

  

  役鬼令雄浑刚猛,却不以速度着称,媚儿甘舍不用,在求“及时”二字,不欲令她缓出手来;久战无功,不免焦躁,圈转长剑,一式“弥望泱莽卫后土”中宫直进,同样是当胸一剑,此番不见投机取利,严整如六军催发,气势万千!

  

  蟏祖再不能稳立不动,疾退两步、藕臂平举,厚刃斜撩,地龙破土之势对上卫土护民之剑,轰然一响青芒迸散,两人双双后退,距离陡地拉开,而石刃的反击便于瞬间发动——

  

  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长柄之末,抖开缠柄铁炼,巨刃点、拨、挑、刺,使的竟是枪法!兵器形制虽颇不合,仗着万劫之长一迳施展,居然法度严谨,攻得媚儿连番倒退,降魔青钢剑在身前舞成光团,嗤声不绝于耳,石屑纷飞,如刨腐木。

  

  (可……可恶!)

  

  媚儿盘算落空,出剑不敢放松,竟连换气的余裕也无,眼看气力将尽、胸中闷胀如窒,几欲断息,蓦地腹中阳丹迸出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推动周身内气循环,仿佛那杀千刀的小和尚从身后环住了她,抓着她酸软无力的手臂持续出招,再度于严峻的险势中保护了她。

  

  好胜的红发女郎甫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觉腰腹间有异,似乎死小和尚搂她圆腰的手臂紧了紧,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她耳畔柔声道:“媚儿,别忙。等会……再等一会儿。”

  

  (好……好。)

  

  她沉稳运臂,化役鬼令于剑中,无争无抢、不火不蕴,敌住矫矢而来的枪势。雪婊子的招式依旧神妙无方,甚较前度所见更为精准,少了那股大开大阖的朴拙疏放,却处理得更加细腻周折,看似以力压服,所长却在巨力之外。

  

  在那双雪酥酥的修长藕臂操纵下,石刃非如过去她手中的虚危之杖,化成一条睥睨洪荒的巨龙旋尾扫来,势足毁天,迳以一力降十会,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如神龙腾至,撞上青钢剑旋绞而成的光幕,一式一龙,连绵不绝。

  

  俄顷间,粗糙嶙峋的万劫刃头已数十度、乃至连击过百,宛若千龙齐至,尽管一头头全撞碎在锋锐无匹的剑幕上,巨大的压力却持续堆叠,竟无丝毫放松。

  

  若媚儿于阳丹发动之初迳行反击,即使击溃枪势,两人间隔着一柄万劫,蟏祖身臂连动,随时能组织第二、第三……乃至连绵不绝的攻势,攻守极可能于刹那间二度易位,届时便只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她稳稳扛住千龙之枪,沉着地承受剑上压力,从环抱着自己的无形臂膀间得到力量,直到丹田阳劲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百骸,通体力量充盈,犹不着急,半闭美眸,在对手气劲着体前已自行运腕击回,五感空灵,渐至无心,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动。  

  至水到渠成时,降魔剑青芒一收,千百剑影倏凝,压着万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儿,剑流轰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强一式——“直道皇天万里平”!

  

  虽是役鬼令中最强的一招,历代鬼王却几乎无法使用,盖因极招正气之强,未运内力,单以招式心诀,这些阴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临敌强使等同自杀,只得忍痛弃之。

  

  媚儿以阳丹发之,配合无私无恨、勿固勿我的无心之境,一霎间宛若南骊武祖再临,数百年之间,再无一名集恶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气,青冥剑流恢弘映照,瞬间击溃呼啸千龙,吞噬万劫!

  

  巨刃为青芒所卷,表面绽裂无数,隙间透出青光,摧平之势已不可挡。媚儿身上的鹦鹉绿绸袍逆势激扬,宛若神临,擎着青冥剑流踏前两步,石刃似穿身而过,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弹飞,万劫刀刃只余半截,不过三四尺长。

  

  媚儿身子一抵,降魔剑已能触及蟏祖,“直道皇天万里平”余威未尽,锋锐的剑尖自她额际挥落——

  

  (……赢了!)

  

  红发女郎自“无心之境”回神,未及欢呼,忽觉胸腹间奇寒彻骨,余光垂落,赫见抵着身子的平钝之物,非是被拦腰削断的石刃,而是一小块坚冰,才发现整柄万劫表面覆满白霜,抵着腹间的冰壳里冻着一小截圆锥状的青钢尖刺,似是自削断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气成冰的奇寒冻气封住尖锐部位,适才她挥剑直进的刹那间,身子已遭尖锥洞穿。

  

  这般奇寒真气,媚儿非是初见。

  

  ——在三乘论法大会的莲台上,同小和尚最终一决的红衫女郎,就曾使过这种武功!

  

  心念一动,急急撤剑,剑尖已将她的蛛纹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红自女郎发尖淌下,幸好并未伤及面孔。媚儿疾退两步,降魔青钢剑斜斜指地,颤声道:“果……果然是你!你是水月停轩的……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女儿!”

  

  代替失踪既久的雪艳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红霞。鬼先生将存入脑海中的“玄嚣八阵字”枪法整理出来,由蚳狩云负责喂招,顺便指点她的言行举止,以免露出破绽。

  

  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动手过招,打得昏天黑地,鬼先生则在一旁观察,将超卓的记性眼光辅以“思见身中”之能,修正染红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样仿了个七八成,起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

  

  染红霞自小随父亲、舅舅耍弄旗枪,接触北关“血云都”独门武艺的时间,怕还早于水月嫡传的武功,于长兵器一门本有基础,非是一问三不知的外行。《玄嚣八阵字》枪法繁复精奥,充满辩证反诘,极对她的脾性,虽只有鬼先生转述的外形模拟,已给她偌大启发,与《青枫十三》、《十三枫字剑》两部新旧剑法相互参照印证,又似有新的体悟。

  

  鬼先生自不会傻到把珍贵的金甲正本与她过目,然而,以染红霞融会贯通的程度,虽无心法推动,威力全来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八阵字枪法在这名秀丽女郎的手里,居然还是颇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心中颇生忌惮:  

  “待此间事了,须得废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价值处,在于‘染苍群之女’的身份,这点价值毋须如许武功。”鬼先生暗地里下了决心。

  

  染红霞随车押送万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复有冷鑪禁道之天险,鬼先生也不怕她耍什么花样。她陡被叫破身份,心头微凛,一抹额际液润蜿蜒,才发觉覆面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声道:

  

  “我……我在阿兰山见过你。你是那……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媚儿大吃一惊,怕还在染红霞之上,意识到脑顶的凤翅乌纱幞头早在适才抵御巨刃连击时,被呼啸的劲风扫落地面,连裹发的纱网都碎裂开来,摇散一头火焰般的金红卷发;一抹面颊,油彩勾勒的花脸早被泪水冲出两道轨迹,露出异常白皙的雪肌,遑论心神激动下,毫无压抑的本来喉音。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实是女儿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护被揭,反倒称了心意,当下再无顾忌,大声道:“你……你没死……死在莲台下,那杀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说不下去,喉头哽咽,益发恼火起来:这该死的喉咙!什么时候了,使什么性子?怒火上冲,泪水却难以克制地流下来。

  

  染红霞见她流泪,霎时什么都懂了。明明立场相左,甚至才刚于刀剑之上拼过生死,不知怎的却像遇见了极亲近的人,鼻头蓦酸,也怔怔掉下泪来。

  

  媚儿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灭,朝身畔矮灌丛一阵乱砍,用力过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犹不解恨,起脚踢得一跤坐倒,缩膝环抱,把脸埋进腿间,双肩抖动,如小孩般呜呜哭起来。

  

  染红霞有些怔傻,数日间心力交瘁的疲惫、挫折……等一股脑儿涌上,膝间一软,也坐倒在草丛里,被不远处抱腿痛哭的红发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泪不知怎的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媚儿哭得片刻,想起罪魁祸首就在身边,猛然抬头,纤纤玉指一指,红着眼眶扁嘴道:“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么?场边忒多人你不拣,偏偏挑小和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乱往身前臀后摸索,但降魔剑飞出甚远,哪有什么称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头夹脸朝染红霞掷去。

  

  染红霞本欲学她抱腿哭泣,发泄伤怀,闻言才警省过来:“没人知晓耿郎在冷鑪谷中的遭遇。”不闪不避,抬头正色道:“他没死。”

  

  媚儿一怔,红肿的美眸越睁越大,忽翻身跃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臂膀,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染红霞吓了一大跳,她来得这般迅捷,自己却未感应丝毫杀气,以致应变不及,盖因此姝全无恶意,心怀一宽,仅剩的一丝提防与恶感随风化散,拉着她的手,将冷鑪谷事说了一遍。

  

  媚儿越听面色越沉,咬牙切齿,不时追问“他人呢”、“你有没见着”、“确定是那个混蛋”等等,染红霞总是如实回答。

  

  “你怎能这般被他威胁?忒也好骗!”她瞪了染红霞一眼,与其说不忿,倒像嗔怪居多,总之非恶意敌视,气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见他三回,少了一次,就别想让你干什么——现在是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么?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给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几回,才知他好好的,一有机会,也才知上哪儿去救。”

  

  染红霞哪省得这些邪派手段?经阴宿冥一提,才知自己犯了大错,蛾眉紧蹙,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这种逞强的模样,意外地赢得了媚儿的好感,心想这女人也是个软心肠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马,不比那妖妖娆娆的大奶红衣毒妇——

  

  不过莲台倒塌后,大奶妖妇伤心欲绝的模样挺动人,适才在无央寺见了,愤世已极的媚儿竟未生出寻她晦气的念头,只觉“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决定将两人先移出手绢党,暂放入观察名单内;心思单纯、涉世未深的邵芊芊,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杀手绢党的名单首位,堪称是此际世上最该死的女人。

  

  “别担心,”媚儿大方地安慰她。“我这便纠集鬼卒,咱俩联手杀进天罗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闹它个天翻地覆!把冷鑪谷地面一寸一寸地掀将起来,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个三长两段,我全灭了狐异门天罗香给他填坟!”

  

  这法子只义气尚值称许,其余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说地狱道一脉的实力能不能挑了七玄中最强的两大势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军万马也只能在谷外干瞪眼。

  

  自从那回沿河搜寻耿照下落、意外与符赤锦交心后,染红霞对“邪正不两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码在“身为女人”这部分,她认可出身邪派的女子也能有全心爱人的真性情。

  

  阴宿冥对耿郎的情意看来不假,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没能阻止她蕴生爱苗,甘愿为他流泪,不昔一切也要替他复仇……这份坦率直接,赢得了染红霞的敬意。她握着红发女郎白皙绵软的手掌,轻道:

  

  “冷鑪禁道攻之不破,便寻到了他,也无法将人救出。游尸门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红颜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过她。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里应外合,我觉得成功的机会大些。”

  

  媚儿想了想,点头道:“那大奶妖妇一脸的聪明相,说不定能想出好法子来。真要想不出的话那也不怕,你都说啦,七玄有其三,围殴起来还怕他狐异门作怪?踩也踩死了他。咱们先把妖刀和妖刀武学抢将过来,断他一条臂膀,再来个倚多胜少,打输都没天理啦。”

  

  染红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锦,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笑语银铃般飘来,明明近如附耳,却又难以辨认来源方位。“你这丫头好大口气!成天喊打喊杀的,当心难招驸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戏谑亲昵、不带一丝恶意的口吻,双姝却在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神情的同时,惊觉对方面上的怪异之色,忽然会意:兴许并不是只有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尽管听闻的场合怪到了极点,是不管对谁说出,都只会招来嘲笑的程度——

  

  染红霞以余光遍扫四周,不见异状,不知不觉转过身,与绿袍红发的雪肌女郎背倚着背,以防敌人偷袭。正欲开口,忽听媚儿道:“你……也听过这个声音,对罢?”

  

  “……嗯。”染红霞点点头,忽想起她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

  

  “醒来之后……”媚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告诉过任何人么?”

  

  不会错了,她跟我一样。染红霞心想。“没有,说了也没人信。”

  

  “嗯。”媚儿放下心似的,拉开架势,运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备,把背门要害交给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皱着高挺的鼻山哼笑:

  

  “那咱们就来瞧瞧,是什么人忒本事,竟能进入梦中同我俩说话。喂,有胆子就别藏头露尾的,出来与本座斗上一斗!你这妖怪!”

  

  

  

    ◇    ◇    ◇

  

  

  

  要说七玄中最受人觊觎的“圣器”标的,五帝窟无疑是榜上有名。同时持有食尘与玄母,怎么说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样是拦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这也是漱玉节邀请薛老神君同来的原因之一。

  

  从进入弃儿岭地界,“食尘”便以长刀的型态贮于匣中,由薛百螣负在身后,细剑“玄母”则佩于漱玉节腰间,不过她另外准备了柄长剑,非到万不得已时,能不用上玄母就尽量别碰。

  

  路观图所载的三条路线之中,漱玉节挑选了绕过大半个弃儿岭的小路,原因无他,“谨慎”二字罢了。水路那条一看就知道是天罗香必选,否则以万劫之沉,运到祭殿怕已天亮,什么都不用谈了;蟏祖既未现身,蚳狩云年事已高,这条路是打劫妖刀的大热门,犯不着掺和进去。

  

  经万安邨、万姓义庄到无央寺的大路是好走,不过居高临下一眺,形迹一目了然,亦非善选。

  

  两人各执一盏灯笼,于山径林间施展轻功,一前一后沉默疾奔。这条路线毕竟兜了圈子,没有磨蹭的余裕,中途若有耽搁,一个时辰内恐怕赶不到路观图里标示的集合处。

  

  然而,要说没有讲上话的时间,未免自欺欺人。

  

  轻功非薛百螣所擅,漱玉节自离无央寺,始终闷着头一路狂奔,薛百螣年老佝偻,个子比她要矮得多,腿长相差更不只一丁半点,为跟上速度,还真没敢开口说话。两人就这么绷着脸绕完大半座弃儿岭,所幸一路无事,藉月色远眺,约莫里许便能接上大路。

  

  薛百螣暗忖:“终不能赌着气上那捞什子祭殿。此事关乎帝窟宗嗣,得同她对个说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撢了撢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一屁股坐下,捏着葛襟搧凉。

  

  果然漱玉节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气发作,背着食尘回转环跳山,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轻哼一声,回头道:“老神君且忍耐片刻,到得龙皇祭殿,再歇息不迟。”

  

  薛百螣悠哉悠哉,扪衫道:“我这把老骨头毋须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宗主轻功虽然佳妙,长途竞力不竞速,这般跑法最伤根本,一会儿在那什么祭殿须与人动手过招的话,宗主要以几成的功力却敌?是五成,还是三成?”

  

  漱玉节一凛。她并非糊涂到不要命地全力狂奔,只是余怒未消,奔跑间带上情绪,的确略失节制,当然也不排除有刁难老人之意;陡听此问,不觉有些惭愧,心情稍平复了些,和声道:

  

  “多谢老神君提醒。我们就在这儿歇一会罢。”寻一株老树稍倚调息,隔着林间地与薛百螣遥遥相对,也暗示他“这事没完”。

  

  站在薛百螣的立场,琼飞是他与漱玉节……不,该说是金、水二神岛间最大,也是唯一的交集与共识。

  

  若将琼飞推上大位,长期因养不出继承人而伤透脑筋的金神岛薛家,形同一气由谷底反弹,跃上巅峰,这是十数年前为将那厮逐出五岛、一力促成薛尚与漱玉节的盟约姻缘的薛老神君,当初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怀疑过这孩子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传人、义子,同时也是血缘极亲的甥舅;若非薛百螣疼爱已极、从小资赋过人的幺妹难产而死,以她之天分,今日五岛由哪家呼风唤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纯血断绝的厄运自此缠上了白岛,直到薛尚长大成人,练得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几乎继承他的衣钵,金神岛仍没个像样的女神君。要漱玉节下嫁,不过是想断她黑岛一条优秀血脉,稍稍拉近两家的实力差距罢了,没想薛尚那孩子如此争气,一举让她怀上了融合两家血脉的天之骄女。

  

  近有符赤锦、楚啸舟,纯血结合虽极难受孕,可能性几近于无,毕竟不是没有前例。况且琼飞那孩子眉宇间颇有几分薛尚的模样,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孙女一天天长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尚没捱到女儿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亲眼见证纯血融合的奇迹,教琼飞一出生便成了遗腹女。

  

  但只要琼飞还在,他薛家与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致,无有扞格,无论如何薛百螣都必须支持她,否则漱玉节一旦失势,琼飞与宝座必将渐行渐远。黄岛何家自是强大的竞争对手,何君盼那丫头却难得是个讲道理的,御下堪称有度,漱玉节不以怀柔,反教黄岛逮着借口、积极备战,不能不说是一着劣棋,令薛百螣相当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会上,严格管束琼飞的言行,说不定能推迟黄岛反脸的时间,甚至说服何君盼放弃竞争,改走携手共荣的路线。以薛百螣的年岁,亲历过五岛恶斗、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

  

  现在可好。五岛尚且斗个没完,居然要改斗七玄了——

  

  “我观宗主的意思,”老人吐气开声,嘶哑的嗓音惊飞林鸟,徒留一地乌羽。  

  “是赞成七玄合并的提议,还是薛某老糊涂了,居然误会了宗主?”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几时看见的?我以为老神君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哩。”

  

  薛百螣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就看了两眼,能费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枪舌剑,与那胤家小子你来我往,看似极斗,实是大敲边鼓。我担心除我以外,余人皆以帝窟五岛为他狐异门暗桩。”

  

  “是么?”一身黑衣劲装的温婉丽人支颐轻笑,看似颇伤脑筋般,叹息道:  

  “我以为自己快逼死了那厮,正为功亏一篑扼腕,老神君这要是安慰我的话,倒相当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觉难过了呢。”

  

  “高来高去就不必啦,漱玉节。咱们都省省罢,时间不多。”老人收起笑容,沉声道:

  

  “胤家小子布置这些,不是为你抬轿。你真以为你能当上七玄共主?且不说南冥恶佛、玉面蟏祖,光是聂冥途、阴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制的对象。你要放弃现成的宗主身份,去给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一合,却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里?”

  

  漱玉节也不生气——至少温婉娴雅的俏脸上看不出来——怡然道:

  

  “老神君过虑啦。现今所谈,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门派,大伙儿同气连枝、声息相通,出了事彼此帮忙,帝门崇祀如昔,不致少了香火。何况于我帝窟五岛,同盟什么的,不过引子罢了,但求分得好处,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为游尸门青面神、天罗香蚳狩云,是能放下嗣脉、无视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螣自知口才不及,没想用说的驳倒她,冷哼道:“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心肝来瞧,随你怎么说。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罢,我金神岛薛氏俱都反对到底。下回若须决断,宗主记得这点就好。”解开胸前系结,取下刀匣,双手捧过:

  

  “宗主信我不过,要讨回食尘的话,薛百螣绝无二话。白岛若要此刀,自会夺下宗主大位,毋须乘便取之,宗主勿忧。”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重极,要是漱玉节顺着台阶走下,接过食尘那一刻,黑、白二岛的合作关系从此走入历史,下回再见,恐怕是敌非友。

  

  漱玉节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见疑之意,也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割袍断义。尽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举乃是赤裸裸地裹胁,纵使心底将他骂上了千百遍,面上也只能不露声色,正想着说几句软话先稳住他,蓦听一声阴阳怪气的蔑笑:

  

  “争什么?留下便是!”一抹乌影自林间飞出,袍氅猎猎激扬,宛若一头巨大的乌鸦,袍底翻出一只劲爪,扣向薛百螣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节与老人相距甚远,欲救无从,足尖连环,朝那黑袍人踢出两枚圆石,和身扑卷过去,“铿”的一响,自腰间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头薛百螣首当其冲,却无遇袭之狼狈,嘴角扬起一抹厉笑,十指扣紧,匣身的厚重紫檀连着铰炼搭扣等铜件,如泥塑般无声陷穿,牢牢嵌在双掌间,胜似盘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哗啦!”掀飞整面匣盖,匣刀却丝纹不动,如浇铸在薛百螣一双铁臂之上。他身在半空,无以借力,两枚石子挟着破空劲响接连飙至,其后尚有漱玉节的剑尖追风而来;身下薛百螣运化双掌,待甩脱刀匣、十指自由,便是绝学“蛇虺百足”出手之际——

  

  头戴高冠、乌绸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这一霎。

  

  袍底乌光一闪,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难辨,却能由四周破坏的轨迹看出其威力。两枚飞石还未接近刀芒,便已凭空化为齑粉,随即“叮”的一响,漱玉节的剑尖撞在黑袍客身侧七八尺处,难再进分许,然而持剑疾冲的力道却未消失,青钢剑刃猛被夹得弯曲拱起,“啪!”从中断折,反弹的剑尖削过漱玉节颊畔,差点片下一小块耳垂来。

  

  美妇人身形急坠,避得无比狼狈,若非她年少时因缘际会,曾见过天下三刀中号称“王者之刀”的《皇图圣断刀》,这下还以为是“刀皇”武登庸亲临,才得有这般威加九锡、睥睨宇内的皇者威仪。

  

  援军尚且如此,正当其势的薛百螣承受压力之大,周身为轰然扩散的刀劲所笼罩,莫说抽身,连挪动脚步亦有不能,须运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从天而降的罕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顾什么宗嗣什么体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顶,迳以“食尘”为盾,硬扛这股沛莫能御的皇皇刀劲。

  

  “喀喇”一响,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质绝佳的食尘,老人仍觉十根指头仿佛被刀劲生生绞断似的,剧痛难当,勉强接下这逼命的一招。只见半空中黑袍人收刀倒纵,不忘飞出一脚,将抛悬在无数木碎之间的食尘踢飞,颇具分量的宝刀如奔雷一线,飕然没入深林!

  

  (好横的刀法……好强的内力!)

  

  薛百螣掂量着双方的实力差距,以空手对付那威力强大的刀式,委实托大,但食尘刀到底是从自己手上丢的,责无旁贷,闪身拦住来人去路,沉声喝道:“宗主请将宝刀取回!这厮交与老夫便是。”

  

  漱玉节暗忖,就算拿出压箱底的绝活儿,至多与那人斗得五五平波,再遇方才那式绝刀,恐无破招良法,也只能走为上计,几无犹豫,扬声道:“此獠难斗,老神君留神!”回身入林,拨草急往宝刀消失的方向寻去。

  

  黑衣人极招被硬接了下来,“咦”的一声,寻思不过俄顷,迳朝薛百螣竖起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虚传。”撢了撢衣袍,抬起那块垂覆额面、织满异花的乌绸来。

  

  薛百螣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你既有天裂妖刀在手,何苦来寻帝窟五岛晦气?”心中暗忖:

  

  “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颇有烈日当空的威势,若老夫修练的武功掺了一丝阴邪,这会儿可有得瞧了。”蛇虺百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并无邪正之别,修练法门之严苛,胜却无数以“名门正道”自居的派别,比起阳刚正气,在适才刀招之前亦丝毫不逊。

  

  但漱玉节的黑岛根基阴气较重,宗主修习的绝学《三日并照》虽是浩气汤汤,毕竟不是打小练起,那刀对她的压制效果明显更强,这也是薛百螣挺身而出的原因之一。

  

  血甲门行事歹毒阴戾,久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动的时间宛如昙花一现,不旋踵即成武林公敌,不得不隐身幕后,甚至潜伏于江湖大派,从中吸收新血阴植羽翼,乃至鸠占鹊巢、借尸还魂;历代祭血魔君中为江湖所知者,多半是身份败露,恶贯满盈,其中不乏在名门正派或黑道钜帮内僭居高位之耆宿,窃据门派里的绝学亦属当然。

  

  薛百螣见识非凡,一时却认不出刀法来历,看似有儒宗绝艺《天行四式》的恢弘,刁钻处又不逊于狐异门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气势、先声夺人的特色,则近于西鲲学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间,蓦听祭血魔君道:

  

  “神君言重了。本座并无他意,之所以出手,只因有些话想同神君私下说。”  

  “哼!”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与阁下没甚需要私聊的闲话。请。”随意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开。祭血魔君也不恼火,阴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物,啪的一声扔到薛百螣脚边,却是一只小巧的软绸布靴。

  

  薛百螣倏然止步。

  

  这只鼠灰滚银边儿的软靴便化成灰他也认得,正是这回琼飞离开环跳山、随母亲往阿兰山之前,老人送给她的礼物。琼飞自小娇纵,什么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全看不上眼,送小猫小狗乃至良驹猎鹰,那是活生生的造杀业;兵刃器械一类,她倒是欢喜了,可五岛的林树椽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楣,漱玉节早已明令禁止馈赠少主。

  

  老人思前想后,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双好看又实穿的武靴,为此得意甚久。琼飞拿到时连声谢也没说,似乎难掩失望,然而自离山以来,始终都穿着没换,看来是渐渐瞧出眼缘,领略这般精细作工的好处,便舍不得脱了,薛百螣甚感欣慰,便不计较宝贝孙女受赠时的无礼。

  

  他缓缓转身,目光极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飙来的杀气,要吓阻老人似的拿出一块金锁片,亮在掌里。

  

  “神君若要行什么冲动之举,请三思而后行。还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如少宗主的亵衣之类——才能教神君正视这份威胁?”

  

  真要拿出琼飞的贴身小衣,薛百螣便几乎能确定他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不幸的是:这锁片亦是薛百螣所赠,与那只软靴一样。这人并非只夺得琼飞的行囊——这也是亵衣全无威吓力的原因,不过是流品极低的装腔作势罢了——还能从琼飞的随身物品中,拣出与薛百螣直接相关的,这也不是她身边的潜行都丫头能提供。  

  至此琼飞失陷于敌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绮鸳带回消息后,琼飞一行如断音信,他与漱玉节都当琼飞已回转黑岛,没想过有半路遇袭的可能。

  

  薛百螣心中一沉,表面却哈哈大笑,回头就走。“阁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行李,也好拿来招摇撞骗,岂非愧对一门之尊的身份?既无别话,老夫少陪了,魔君请。”

  

  “神君若想先躲将起来,再尾随本座找回孙女,趁早死了这条心。”祭血魔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惊人,奈何轻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劲;及至本座现身夺刀,二位方有所觉,便是漱宗主亲来,于双脚之上也非本座对手。神君要拿宝贝孙女的性命,来赌这口气么?”

  

  薛百螣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为能骗过对手,不过心存侥幸罢了,回身之际,暗忖道:“这人对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长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须知世上虽有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轻功除快,还有长力、进退趋避等诸多考量,这厮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附近,只能说他匿踪的本事一流,借此推断薛漱二人的轻功造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况且,他在言谈之间也还露了馅。

  

  “蛇虺百足”拜薛百螣笑傲江湖三十余年之赐,知者甚多,一般当是操使百兵之术,无论黑白两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个里有十一个都说“擅使奇兵”,薛百螣索性将错就错,行走江湖时不辞劳苦,刻意带着那套长短十八般的家生,就连五岛中人也未必知其根柢。

  

  漱玉节城府甚深,于小处格外上心,非无必要,绝不在人前显露武功,这是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听到的风声。连适才沿途狂奔,薛百螣都不敢断定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这般说法,若非对这两位帝窟首脑了若指掌,便是托大、愚蠢到了极处。

  

  “尊驾意欲何为,划下道儿来罢。”

  

  祭血魔君的覆额绸巾下“嗤”的一声,似是轻笑出声,摆了摆手。“神君请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宾,此际吃好喝好,莫说虐待荼毒,连一丝冒犯也无,只消神君答应一事,我即刻将少宗主送回白岛。”

  

  薛百螣注意到他强调“送回白岛”,显对金神、水神二岛的竞合知之甚详,这点从他挑选威胁的对象也能看出。漱玉节是琼飞的母亲,又是帝窟五岛名义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么想该被调虎离山的都是薛百螣,对方却想方设法支开肉票的母亲,所图必与二岛的矛盾有关。

  

  “废话少说!”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别想了。接下来的话在你出口之前,最好先想明白,否则你会知道:肉票在手还能丢了性命,这种笨到死掉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滋味。”身足未动,周围气流为之一凝,杀意仿佛具现成枷,将人紧紧捆缚,动弹不得。

  

  祭血魔君不认为老人武功胜过自己,但在如此决绝的杀心之前,却无全身而退的把握,心头微凛,强抑住应运而起的护体气劲,平心静气道:“此事不仅不违帝门利益,于神君而言,恐有一听之必要——”

  

  “说!”

  

  “我希望神君在龙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联盟的提议。”

  

  薛百螣听他在无央寺的发言,纵非反对鬼先生,也不像是为狐异门所笼络的暗桩,灵机一动,哼道:“要不顺便在推选盟主之时,也投阁下一票?”

  

  “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这般赏脸,本座也无意走到众人之前,当挡箭的出头鸟。”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说无妨,比起胤家小子,本座宁可将前程交付在神君手里。”

  

  薛百螣不理会他过于露骨的讨好,冷眼斜睨。

  

  “……做这事,于你有什么好处?”

  

  “若我说‘取下这条覆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螣仰天打了个哈哈,眸中却无笑意。

  

  “那我就没法子了,神君且当我无聊罢。”祭血魔君肃然道:

  

  “神君一生行走在明处,正大磊落,不懂我等藏身黑暗,须于人未知处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虽不甚靠谱,但他所言极是,七玄分崩离析,是非对错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东西来定,他们说我们是邪便是邪,说妖便是妖。五帝窟或觉得无所谓,血甲门却不这么想。”

  

  “琼飞虽是我的孙女,却不能教我背叛宗门。”薛百螣冷笑:

  

  “这理由说服不了我,那捞什子盟会你也别想去了。你眼下有两个选择:老实交代她的下落,然后受死,或者没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眼神虽淡却冷,轻轻拗折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格格声响。

  

  “神君以为能战胜我?”

  

  “我没这么说。”薛百螣大笑。“我是说你死定了,这事与胜负无关。”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铁,以薛百螣的武功,要胜他可说机会渺茫,但拼个同归于尽,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为防老人走上极端,只得咬牙拿出压箱宝。

  

  “神君是想杀了我,或与我同归于尽,留下讯息与漱玉节,如此一来虽仍有风险,料想她俩母女天性,以漱玉节之狡智,必能将女儿救回……可惜神君失算了。神君若然一死,则漱琼飞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算死在漱玉节面前,以宗主肝肠之冷,怕连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遑论流泪。”

  

  薛百螣闻言微怔,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琼飞确是神君的义子兼爱徒、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尚薛少侠骨肉,却非漱玉节所出。”祭血魔君气定神闲,怡然道:

  

  “琼飞的母亲,乃一山樵之女,薛尚瞒着你与那女子私订终身,竟致有孕,担心受神君责备,未能及时禀报。神君还记否,金、水二岛结盟,神君要求黑岛将漱玉节许配给薛尚时,他面上露出的犹豫之色?何以在围攻那苍岛叛徒之际,他比任何人都要奋勇争先,一心抢功?神君以为,他要拿这份功劳交换什么?”

  

  他指证历历,如同亲见,诸多细微处与实际的情况不谋而合。老人经他提醒,才发现诸多当时或有怀疑、却没能深究的不自然处,神情从冷蔑、惊疑而至铁青,但毕竟心顽志坚,难以动摇,及时捉住一处破绽,哼道:

  

  “你说得什么鬼话!漱……她当时身怀六甲,唯恐卷入五岛夺位之争,动了胎气,是老夫亲自送她下山,安置在远地乡间待产,我给她号过脉,还猜测是个女娃娃,诞下时果是如此……你却要告诉我,她是诈作有孕,却抱了尚儿在别处生的骨肉来充数?荒天下之大谬!”这谎话明显不知五岛男儿极难使女子受孕,也不晓得帝门女子地位较男子为高,按岛外世俗的“想当然尔”,才会留下如此破绽。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变化,但肢体上的从容并未动摇,显有绝招未出。“我没说她诈作怀孕。神君替她号过脉,甚至推断她怀的是女婴,这些都不能有假,只是这名婴儿,却非薛尚的骨肉。”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为了说服他“漱玉节不会救琼飞”,居然编出这等弥天大谎来!老人怒极反笑,眦目厉声道:“她怀的非尚儿之骨肉,那还会是谁人——”忽然失语。

  

  祭血魔君低笑,顺着话头又重复了一次。

  

  “是啊,那会是谁的骨肉?”

  

  

  

  漱玉节掠入深林,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贯穿一株老树树干的食尘宝刀。  

  她随手将刀取下,本欲回头去援薛百螣,毕竟上回在风火连环坞曾交过手,适才又目睹那王者气度浩浩荡荡的一刀,她几乎可以断定薛百螣不是魔君的对手,祭血魔君追赶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一身黑衣劲装,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线的美妇人犹豫片刻,本能地一扶腰间的细剑玄母,忽然回神。她该把剑留给老神君的,纵以“蛇虺百足”的刚硬指爪,亦万万不能抵挡天裂刀的锋锐,没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螣失败的可能性益发高涨。  

  漱玉节并非忘了,而是未选择帮他一把。

  

  既然如此,现而今又何必为他浪费时间?

  

  在大位的保卫战中,薛百螣是个相当勉强的助力、随时可能倒戈的筹码,总是和她唱反调的“耆宿”;他所有的盘算都是为了琼飞,但期待的结果未必符合黑岛的利益。漱玉节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摆脱这名顽固老者,这完全不是她携他来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极短极短的“交流”之间,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图。

  

  观此人在无央寺中的应对,漱玉节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断定他并不反对七玄同盟,而只要是眼未瞎、耳未聋,没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螣是持反对立场。

  

  赞成结盟的血甲门,无论是抢妖刀或袭击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场,但排除持反对意见的薛百螣显然是——意识到此一意图的漱玉节,飞也似的离开了现场,极端配合地“中”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

  

  至于祭血魔君会不会痛下杀手,漱玉节并不在乎。薛百螣能照顾自己的,她心想。

  

  藉着皎洁的月色,漱玉节虽绕了点小路,终于下得山来,接上大道,见一条颀长挺拔的身影伫于道旁亭中,一见她来便露齿微笑,英伟的面孔足以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辗转难眠,然而此际漱玉节却是心底一沉,额角隐隐作痛。

  

  “宗主来晚啦,等得我好苦。”胤铿——或说“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轻拂亭中的长木栏。“如此夜色,宗主可有雅兴,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为东道,门主此举不宜。”

  

  漱玉节俏立于大道对向,一动也不动,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么诡诈,面上仍一片从容,优雅笑道:“况且门主欲一统七玄,不应浪费光阴于妾身这厢,说到了底,我是赞成结盟抵御外侮的,门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达祭殿,现场便短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铿知之。我不担心同盟这票。”鬼先生笑道:

  

  “我担心的是关于推举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节哑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该说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结,独不应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出手。

  

  眼前这名青年并非不聪明,而是他的急切突显出年少的鲁莽粗糙。在他背后或有个老辣的操盘之人,一步步将七玄推到了史无前例的命运转捩之处,但在需要他临机应变的诸多细节,胤丹书的儿子毕竟不是胤丹书,既无亡父魅力,胸襟格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节不打算在此际摊牌,也没有必要,可惜皎洁的月华令俏脸上乍现倏隐的某种情绪无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窃喜,鬼先生阴阴一笑,攫住她来不及掩饰的真实意向,淡然道:

  

  “其实我来,是想同宗主说个故事。”

  

  漱玉节柳眉微蹙,道:“什么故事?”

  

  “关于一男一女,两个叛徒的故事。”鬼先生露齿一笑,怡然道:“家中老人告诉我,故事要好听,须得贴近人生。故事中的人物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固无不可,恐怕是难起共鸣;若只是虚构,不涉及现实,不妨以听故事之人为名,更添趣味。”  

  漱玉节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恚怒之余,忍不住好奇起来:守身如玉十数年、专心抚育女儿总领门派,在强敌压迫下兀自不屈,尽力保全宗嗣、常伴青灯古佛的守贞妇人,有什么值得夜半拦路的丑事可讲?淡淡一笑,垂首道:

  

  “门主之意,女的就叫漱玉节么?”

  

  “反正故事是假。”鬼先生笑道:

  

  “宗主不介意罢?”

  

  “门主请便。”美妇人眼观鼻、鼻关心,敛目垂颈,笑意温婉:

  

  “如此一来,男的该叫‘胤铿’?”

  

  鬼先生哈哈大笑

  

  “宗主猜错啦,人生总有意外的,这样才更贴近真实。”他冷锐的眸中带着恶意。“这男叛徒嘛……我看就叫肖龙形好了。”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版主:小脸猫于2014_06_20 16:59:4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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